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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义佳人/第1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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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请教员饱观黑暗 访知己再见光明

  话说张新听见白志远说创办义务女学堂,要请义务教员,当下一口应承。过了几日,张新来找白志远,从怀中摸出一张白纸来道:“这是各义务教员的名单。”志远道:“都肯尽义务吗?”张新道:“他们起先不肯,后来经我再三相劝,如今都答应了。不过令姊似乎还要登门去拜访一次,那时就好当面订定了。”白志远拿了那张纸,走进来给他姊姊看,慧琴道:“几时去拜访他们?”志远道:“张新说后日可以去拜访,顺便带了关书去,当面就可订定了。他明日去各家知会一声。”慧琴道:“是了,我后日就去一趟。”

  到了这日,慧琴吃了午饭,带了一个婢女,一个男仆,先到的一家姓姜,姜太太为人颇和蔼。慧琴说开办女学,聘请义务教员的话,姜太太道:“我也听见说过,这是很好的事,只可惜我不大识字,将来小姐开办学堂,我只好帮着小姐教教幼班的小学生罢。”慧琴见他答应了,很喜欢,于是立起身来辞出,到第二家来。这家姓宋,男人名小朱,是个教蒙学的先生。男仆进去投了片子,半日没有人出来迎接,慧琴只得下轿进去。见只有三间破屋,正中供了一个女影像,两边有些纸幡之类,想是死了人。西边摆着几张破茶儿,破椅子,有一男一女,坐在那里。男的约有四五十岁,虽没有胡子,却是满面皱纹,发已斑白,穿一件旧竹布衫。女的也有三十余岁,一脸的凶狠气像,搽了许多粉,穿一件新竹布衫。慧琴因为江阴不开化,女子中若是称呼某先生,或呼字,他们必不懂的,所以仍旧依着俗,称呼某太太,某嫂嫂。慧琴见他们不理人,只得先开口道:“敢问这位是宋大嫂不是?”那女人这才立起来道:“是的。”让慧琴坐下。慧琴又将创办女学事,说了一遍,又说道:“这事虽是妹子发起,总要大家帮助才好。”只听宋奶奶道:“不行。我们是穷人,家中要烧饭洗衣裳,空了时,还要做几针针线,哪有工夫去教书?比不得你,家中老妈子丫头的使着。”慧琴道:“大嫂话虽如此,然总是帮助点才好。妹子开这学堂,并不是妹子有什么姊妹在里面读书,叨光诸位去尽义务,为的是公益的事。你看城中有多少女孩儿,没有一个读书的。欧美各国女子,同男子一样读书,所以他们个个人都懂道理。我们中国如今弱到极处了,女子也黑暗到极处了,这都是不读书的缘故。妹子想扶助国势,进化女界,才开这个女学堂。然一人之力有限,必借众人之力,乃可望成功。素闻大嫂热心教育,才敢冒昧登门。”宋奶奶道:“我也不懂得什么热心冷心,我要是有工夫出去教书,自家不会开个女学堂吗?还可以要几个钱的学金。”宋先生听他女人说的太不像了,恐怕人家笑话,连忙过来解说:“小姐要原谅他,他向来有个肝气病,不能辛苦,他如果能够替小姐教书,他也是很愿意的。”慧琴先时以为宋奶奶是个有点学问的人,所以对他说了一番忧国忧民的话,谁知宋奶奶是个一无知识的人,自己深悔失言。知道这样人,也做不来教员,就不再多说,起身出来,到了第三家。

  这家姓富,门口装饰的倒还罢了。进去走过两个天井,跟随的男仆道:“他们不是在里面,是在这个偏院子里,租的两间小房子。”慧琴跟着男仆,走进院中,早有一个五十多岁穿了一身垢腻衣服的人,在天井中迎接。慧琴以为是富家的老妈子,只听那老妇人道:“小姐请到里面,我们婆婆年高了,行动不便,在里面等候小姐。”慧琴才知道是义务教员富老太太的媳妇。及走到里面,是两间有楼的破屋,楼上想是他们的住房,楼下两间是敞的。正中摆了一张破八仙桌,两把破椅子,一边堆着些稻草,还有两张床铺。那帐子的破烂油污,实为琴生平没有看见过的。一边是锅灶菜篮之类,想来就是富家的厨房了。椅子前立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婆婆,慧琴知道就是富老太太了,见礼毕,富老太太颤巍巍的道:“听说小姐开个女学堂,是不是?”慧琴见了这副情形,也不想他做教员了,随意回道:“是的,想请老太太过去帮帮忙。”富老太太道:“我五十年前也曾教过书,是一个县官请去教他们小姐。什么《女儿经》、《女四书》我都教过。如今年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了,耳朵也聋了,走路也走不动了,小姐如今叫我教书,只怕不行了罢。”慧琴道:“我不知道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了,如今老太太这样年高,我也不敢劳动老太太了。只请开学的那日,老太太去到场,像老太太这样的年高德重,去演说几句,也可以鼓励鼓励女学生们的志气。”富老太太道:“我年轻时候,怎么没有什么演说?这个演说,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说些什么话?小姐可知道么?”慧琴心想:若是个年轻的人,同他说说,还可以开通开通他的思想,如今这样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同他说出什么来?然人家既问,又不好不答,更不能说是不知道,只得约略说了几句。适值富太太烧火炖茶待客,烧的满屋子烟雾腾无,把个慧琴烟的鼻子透不来气,眼睛烟的睁不开,慧琴连忙起身告辞,无奈富太太一定要他吃茶,才肯放他去。慧琴没法,只得耐性坐盼那碗茶,赛过盼赦书一般。好容易盼到了茶,吃了一口,并没有茶的滋味,只有一股烟薰气,直冲脑门。富老太太这才放慧琴去。口中还说:“小姐不嫌我们穷苦,如有工夫,再来顽顽。”慧琴嘴里说着:“岂敢,岂敢。”那脚已如飞的望外跑了。上了轿,将小手巾擦了一回眼睛,还是有些辣。

  不多时到了一家,仆人说是到了蔡家了。居然有个老妈子在门口迎接,过了一个天井,就是五间厅。三明两暗,三明间作为客座,两暗间是住房。三明间正中供了一个佛龛,前面摆了香炉烛台之类,厅上早有两个妇人迎接,不等见礼,即让慧琴坐下,慧琴动问哪一位是蔡嫂嫂?只见那一个四十多岁年纪,脸上有个大疤痕的道:“我就是。”指着对面的妇人向慧琴道:“这个是我们同居的许嫂嫂。”慧琴见过礼后,只得又将开办女学堂的话说了一遍,蔡太太道:“不瞒小姐说,我们老爷是浙江的候补知县,他是有官职的人,我怎好出头露面的去做教书的?那不是倒我们老爷的霉吗?今天张新来说这回事,我已对他说过了,他没有对小姐说吗?”慧琴道:“做教员是体面事,怎么嫂嫂说倒霉?”蔡太太道:“我们老爷做官,我出去做教书的,好吗?没有人说吗?”慧琴道:“嫂嫂如今并非在任上,是在家乡中,有什么不便?就是在任上,嫂嫂肯做地方上的义务教员,人家当奉为美谈,有什么不便?”蔡太太道:“我听说小姐的学堂里头,有好些穷娘娘们教书,我不能同那些穷人们同起同坐的。我们家中虽说没有钱,也还不致靠教书吃饭。”慧琴道:“教员只要有学问,何必定要有钱的?以我看起来,有钱不算什么荣耀,有学问才算荣耀呢。若说靠教书吃饭一层,说起来妹子也觉惭愧,因为没有经费,嫂嫂只好尽点义务罢。”蔡太太道:“什么叫义乌?我只知道浙江有个县名叫义乌,缺分不大好,补到这个缺,是要赔钱的,倒不知道教书也有义乌。”慧琴才知道他识字有限,不能做教员,就淡淡的回道:“义务是不要人家修金。”说了这句话,就立起身来告辞。

  上了轿,轿夫走了几个湾,将轿放下,婢女过来说道:“这胡家的屋子,怎么黑的很?我们怎么走进去?”慧琴下轿,走进门口,见靠西有一扇门,向里张张,黑的一线光也没有。叫男仆在外面叫了两声,也没有人答应。正在无法之时,有几个邻居人,忽见今天有人坐轿来拜访胡家,都诧为异事。男男女女大大小小的,来了几十人,围着看慧琴。也有评论慧琴的脚为什么不裹的,也有说慧琴的头梳的同别人两样的,又有人问慧琴:“同胡家是什么亲戚?怎么我们没有见过?”慧琴只当没有听见,置之不理。又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问慧琴为什么不进去?婢女道:“你看弄里这样黑法,怎么看得见走路?”那小女孩道:“我去叫他家的人来。”说着如飞的进去了。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三十几岁,很粗蠢的妇人来,对慧琴道:“你是白小姐不是?”婢女代答道:“是的。”那妇人让慧琴进去,慧琴道:“尊府的路径我不熟,还是请嫂嫂在前,领我进去罢。”那妇人果然在前领路,慧琴在后面跟着走,真是入了黑暗地狱一样。走了约二三丈路,进了一门,才见有些亮,举目看时,是一间泥土地的房子,横七竖八的摆了七八只单桌,坐了十来个小学生,那些学生叫那人为师母,那妇人对学生道:“有客人来了,你们暂且走出去,停歇再来。”那些学生答应了一声,大家都到那黑暗地狱中,立住了脚,伸头探脑的看客人。那妇人将学生撵出后,才揩出一张干净点的桌子来,让慧琴坐下。慧琴见除此房之外,尚有一门,望进去像是还有一间房的样子那妇人又叫学生去买开水泡茶来,慧琴也让那妇人坐下,那妇人又拿了一支龌龊水烟袋来,请慧琴吃烟。慧琴道:“嫂嫂自用罢,我向来不吃烟。”学生拿了茶来,摆在慧琴面前。那茶碗上的茶垢约有半寸厚,慧琴哪敢放上嘴喝?慧琴心想:这么黑暗地方,那么一个粗蠢人,料想也没有什么本事。然既来之,则安之,何妨同他说说呢?就将办女学堂的事说了一遍,胡奶奶道:“你们开的女学堂,听说教的都是洋书,我没有读过洋书,怎么会教书呢?”慧琴道:“洋文是有的,但嫂嫂们所教的、并非洋文,乃是中国书。幼班中所读的,也不过是《文学初阶》之类,是很容易的。”胡奶奶道:“《文学初阶》不是洋书吗?我们学生从来没有念过这种书。”慧琴道:“真是中国书,并非洋书。嫂嫂既认的字,上面写的是中国字,还是外国字,总分的出来的。”胡奶奶道:“上面虽说写的是中国字,道理总是外国的道理,想来就是如今的洋教了,我教不来。我家先生常常的到乡下去看风水,他出去的时候,这几个学生,都是我管。我如果出去教了书,家中的学生教谁管?我又想你们总请了好些太太小姐们教书,我这样一个穷人去教书,他们不笑话我吗?就算是他们不笑话我罢,我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小姐另外请人罢。”慧琴听他说出话来这样卑鄙,哪有教员的资格?遂不再言,起身辞出,仍旧是胡奶奶在前领路。出了黑暗地狱,心想:今天真是白冤枉了一日工夫,饱尝了黑暗滋味,所请的教员,除了姜太太之外,一个没成功,还是到高剑尘那里去商量商量再说。遂命轿夫抬到林府。

  慧琴下轿,一直走到里面,婢女已经进去通知。不多时,到尘迎接出来,剑尘道:“到我那边去坐坐。”慧琴道:“好极。”于是二人携手同行。慧琴是常来的熟友,剑尘就让他在书房中坐下,剑尘道:“慧妹今天请义务教员的事如何了?”慧琴道:不要提起,我真是上了张新的当,白跑了一天,哪有做教员的人?只有一个姜太太肯教幼班。”剑尘道:“除姜太太之外,都不肯吗?如今的人,哪个是真有热心的?有学问的,拿骄不肯俯就;不拿骄的,又没有学问。”慧琴道:“有学问拿骄,倒也罢了,我今天所遇的人,哪有一个有一点学问的?然而拿跻却是个个都会拿的很。”慧琴一面说话,一面对着外面草场上,见夕阳已下,晚照留红。正值三春时节,那石路的两旁的桃柳,都已放葩吐叶,或红或绿,煞是宜人。慧琴对剑尘道:“这样好景,我同你到外面走走罢。”剑尘道:“好。”二人同至草场上,顺着树木走。正是清风习习,爽气迎人。慧琴道:“我刚才真是坠入黑暗地狱,如今是重入光明了。”剑尘道:“他们没有学问就是了,何至于就坠入黑暗地狱?”慧琴道:“你哪里知道?”遂将胡家的黑暗房子说了一遍,剑尘道:“中国的房子,实在应该改良,这样房子,不但于卫生有碍,即于人之志趣也大有关系。”慧琴道:“剑姊说的话,我又不懂了。房子不好,于卫生有碍不相宜,自是确论,然于志趣有什么相关?房子自房子,志趣自志趣,一为外物,一为内觉,于房屋乎何尤?”剑尘道:“这是妹妹不讲心理学的缘故了。人的志趣虽说由于生成,然一半也须外物的感动力。譬如教育读书,难道不是外物而为内觉吗?然人非教育不成人,非读书不智慧,足见外物之感动力,胜于内情之感觉力。房屋之于人亦然,譬如人住在高敞房中,就觉得意气轩昂,心思广大,房中收拾的奢华淫巧,人就要起骄奢淫佚之心,若是收拾的幽雅清净,则人起高尚思想。若是住在卑污黑暗屋中,有学问者起悲愁抑郁之心,不学无术者,起苟且卑秽之心。所以你到胡家,就动抑闷之思,到了我这里,就有怡然自得之概,这不是房屋有关于志趣的凭据吗?然这种卑陋房屋,却有一样用处。卑陋房屋,人住在里面,固然可以坏人的志趣,然偶一见之,则可以动人感恻哀怜之心。何以言之?永远住在广厅大厦之中心中以为天下人人如此,几不知国中有贫窭之人,偶一见之,则知我所居者若此,彼所居者若彼,等一人耳,居住房屋则有天壤之别,能不起哀怜之心,而思有以补助之?此心在常人犹无大用,在国君长官,则生民将被其惠。所以古之人君,重巡狩,今各国之主,亦重游历。此非独为增长学问起见,亦以考察民生忧乐贫富。至若中国后代人君,安居宫殿之中,享尽园林之乐,自幼至长,从未见过百姓有如我们所见的破烂房子,吃的糟糠饮食,他以为民间的疾苦,不过没有华美房屋住,没有山珍海味的吃就是了。他心中以为生民苦状,虽不是‘何不食肉糜’?然与‘何不食肉糜’的话,相去也不甚远。然以我说,其罪不在人君而在人臣。人君他自幼没有见过小民疾苦,自然不知道,既不知道小民的疾苦,就没有怜悯小民疾苦的心。人臣则不然,大都皆是贫苦出身,民生疾苦莫不瞭如指掌,若肯一一的奏达君上,人君若不信,可劝之游历巡狩,涂路不必加饰,陋室不可拆毁,使人君一望而知民生苦乐,则人君必不肯竭万众膏血,供一己娱乐,盖人君譬如船,百姓譬如水,船无水不行,君无民不立。然则人君之忧民,必加我等一筹。其所以不忧者,实因人臣不肯据实陈奏耳。古时名臣贤相,惟恐人君不知民间疾苦,后代名臣贤相,惟恐人君知民间疾苦。”

  慧琴道:“剑姊说的固然不错,然亦有自家住的好房屋,见了人家的破烂房屋,不但不加怜悯,而反讪笑的,又是怎样说法呢?”剑尘道:“那等人固然不免,然以正理言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总应该以多数为准,不能以少数而论。若以少数而论,则天下之事,哪一样没有反对的人?不管怎么善事美法,贤人豪杰,名士佳人,没有一件没有反对的,没有一个没有反对的。”慧琴道:“照这样说来,将来我办学堂,莫非也有反对的人不成?”剑尘道:“虽不敢说一定有人反对,然反对两个字,终恐不能免。”慧琴道:“如果真有人反对我,怎么办法呢?”剑尘道:“见事行事,预先何能说定?总看你的定力如何。”慧琴道:“日后的事,且不要管他,现在的事,我正要请教你。我开这个女学堂,没有经费,是你晓得的。本来是打算请义务教员,所以没有经费也还不大要紧,如今一个教员没有,这事怎么好呢?”剑尘道:“不是姜太太肯做教员吗?怎么说是一个都没有?”慧琴道:“姜太太为人虽甚和蔼,谈吐之间,我看他像是不大识字,恐怕不能做教员。”剑尘道:“顷刻数语,哪里看得出有学问没学问?”慧琴道:“姜太太就算他能做教员,也还不够用。学生我拟分长幼两班,英文、国文之外,还有体操、唱歌、弹琴、习画、手工、游戏、历史、地理、算学、理化、格物各科。一个教员,哪里来得及?剑姊你有工夫没有?”剑尘道:“你那里离我这里很远,日日去上班,我有点做不到。慧妹,我同你是好友,不用客气。我想你这学堂,还要从长计议。”慧琴道:“怎么议法?”剑尘道:“你的女学堂,没有经费是不行的。义务教员暂时还可,要是长久下去,哪有这样热心的人,永远做你的义务教员?还是筹经费为第一义。”慧琴道:“筹经费这层,我也想过。一则仰面求人的事,我向来不高兴;二则我是女子,舍弟年幼,就是想筹经费,也无处可筹;三则中国人办事,向来延宕惯的,不知几时才筹成功,今年开学一定来不及。有这几层阻碍,我才不筹经费。”剑尘道:“开学只管开,筹经费自筹经费。如今我每年助你常年经费四百元,另外再叫飞白替你筹经费。缺少教员教书,我隔一日来一趟,替你授一班地理,一班算学,你自己授国文、英文、体操。”慧琴道:“还有别的班呢?”剑尘道:“你别忙,听我说来。昨日我到福音堂去顽,薛牧师的夫人及他大女公子,都赞你开女学堂、并且说他们也可帮忙。我想叫薛夫人教英文、算学,你我改授别课,薛姑娘教唱歌、游戏,我看只好大家辛苦点,暂时帮的过再说。但不能持久,待经费一有着落,就赶紧请教员,你看怎么样?”慧琴道:“好是好的,只要洋人不干涉我的主权,我无不遵命。”剑尘道:“慧妹过虑了。要是要干涉人家主权的人,我还荐他吗?正为其不干涉主权,才荐他呢。”慧琴道:“我们女学堂是孔教,他们是耶教,他能够不提宗教吗?”剑尘道:“教书自教书,宗教自宗教,他必不相混,若平时谈论,叫他不提宗教,却办不到。依我所见,只要上班时不提宗教就是了,平时说宗教,只要你自家不信,学生们不为所惑就是了。”慧琴道:“那末我还要去访那薛夫人了?”剑尘道:“你要叫他做义务教员,这一趟似乎不可少的,明天有工夫我来同你去。”慧琴道:“就是这么样罢。”当下剑尘留慧琴吃了晚饭才回去。

  次日午后,剑尘果然同慧琴一同到福音堂来,只见外面一道围墙,再走几步,见一门,从门一直进去,是礼拜堂。偏东还有一门,进去一条直甬道,依着甬道走去,尽头一方草场,中间一所洋房。剑尘按了门铃,有一侍者,导入东首一间房中坐下。不多时,来了一个女洋人,说的一口好中国话。剑尘替慧琴介绍了,薛夫人居然会说几句客气话,又命侍者拿出洋点心、咖啡、茶来款客。薛夫人道:“我听见林师母说,白小姐要开个女学堂,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看江阴有好些小站娘都不读书,我们都奇怪的了不的,后来才知道中国重男轻女,做参娘的都说姑娘家读书没有用处,我想:总是他娘自家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读书的好处,才不肯叫女儿读书,要是他娘读过书,我猜着一准要叫他女儿读书了。我的姑娘,从小就眼着我读书,到十六岁时,我又送他到美国,我们国中的大学堂读书,前年才毕业回来的。他哪一样不知道?现在很好的学问。林师母也见过,他的本事林师母都知道。我曾请林师母出过题目考过他,林师母很赞他用功。如今白小姐开个女学堂,有多少学生?”慧琴道:“学生尚未招考,我为推广教育起见,不拘定额,不收学费。”剑尘道:“白小姐一片苦心,都是为的公益。因为经费尚没有筹定,现在想请薛师母去帮帮忙。”薛夫人道:“可以的。这是好事,我顶高兴的。我们站娘他也欢喜教书。”剑尘道:“白小姐本想请大姑娘去教唱歌、游戏。”薛夫人道:“他顶喜欢唱歌,他没有事的时候,也常常唱歌。他的手工做的很好,学生们要学手工,也可以叫他教教。”说着走出去,向着楼上叫了两声,不多时从楼上下来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姑娘,面貌很秀丽,黑睛黑发,很像个中国人。薛夫人对慧琴道:“这就是我的姑娘。”那薛姑娘先叫了一声“林师母”,然后见白慧琴,二人的年纪差不多,说起话来很觉投机。况慧琴又懂得英文,彼此尤觉亲爱。薛夫人见慧琴说的很好的英语,不觉诧异道:“白小姐的英国话倒说的很好,这是很难得的。中国八学外国话的,我也见过好些,却没有见过一个好的。去年我碰着一人,是在上海什么学堂里做英文教习的,我以为他是英文教习,总可以懂得英国话,我就同他说英国话,谁知说了半日,他只是不懂,我只得仍旧同他说中国话。还有一回,我的妹妹费小姐,他在杭州也曾会过一个洋装的少年人,他见了费小姐,先说起外国话来,说了半日,费小姐一句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话。后来费小姐急了,对那洋装少年道:‘先生,我是懂得中国话的,先生的外国话,我实在听不懂,求先生原谅我,还是对我说中国话罢。’白小姐能说这么好的外国话,真是难得了。”慧琴被他这么一说,反觉得有点难为情起来。剑尘忙用话岔开,对薛夫人道:“薛师母既然肯帮忙,招考的那一天,请同大姑娘一同过来看看。”薛夫人道:“那倒可不必,几时开学,我同我们姑娘一准来就是了。不过学堂是些什么章程,什么样的教科书,可否先拿两本来,给我看看?”慧琴道:“我回去就叫人送来。”

  慧琴见事已妥,心中很觉爽快,就立起身来想同剑尘一齐回去。哪知薛夫人忽然的一把将慧琴拖住,慧琴不知什么事,大吃一惊。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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