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文化及其哲學/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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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文化及其哲學  (1921)  by 梁漱溟
自序

[ 1 ]東西方化及其哲學自序

這是我今年八月在山東濟南省教育會會場的講演,經羅君莘田替我紀錄出來又參酌去年在北京大學講時陳君仲瑜的紀錄而編成的。現在拿它出版我特說幾句話在後面。

在別人總以為我是好談學問總以為我是在這裡著書立說,其實在我並不好談學問,並沒在這裡著書立說,我只是說我想要說的話。我這個人本來很笨,很呆,對於事情總愛靠實,總好認真就從這樣沾滯的脾氣而有這篇東西出來。我自從會用心思的年齡起就愛尋求一條準道理最怕聽「無可無不可」這句話,所以對於事事都自己有一點主見,而自己的生活行事都牢牢的把定著一條線去走。因為這樣,我雖不講學問,卻是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都被我收來,加過一番心思,成了自己的思想。自己愈認真,從外面收來的東西就愈多,思想就一步一步的變愈收愈多,愈來愈變不能自休,就成今日這樣子。我自始不曉得什麼叫哲學而要去講他是待我這 [ 2 ]樣做過後,旁人告訴我說,你講的這是哲學,然後我才曉得。我的思想的變遷我很願意說出來給大家聽,不過此次來不及,打算到明年三十歲作一篇「三十自述」再去說。此刻先把變遷到現在的一步發表出來就是這本書。我要做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性情不許我沒有為我生活作主的思想有了思想;就喜歡對人家講;尋得一個生活,就願意也把他貢獻給別人!這便是我不要談學問而結果談到學問,我不是著書立說而是說我想要說的話的緣故。大家如果拿學問家的著述來看我,那就錯了,因我實不配談學問;大家如果肯虛心領取我的誠意,就請撇開一切,單就自己所要做的生活下一番酌量。

還有,此刻我自己的態度要就此宣布一下。我從二十歲以後,思想折入佛家一路,一直走下去,萬牛莫挽,但現在則已變。這個變是今年三四月間的事,我從那時決定擱置向來要做佛家生活的念頭,而來做孔家的生活。何以有此變?也要待「三十自述」裏才說得清。此刻先說明所以致變之一端。現在這書裡反對大家作佛家生活。主張大家作孔家生活的結論,原是三四年來早經決定,卻是我自己生活的改變,只 [ 3 ]是今年的事,所以我自己不認做思想改變,因為實在是前後一樣的,只不過掉換過一個生活。我以前雖反對大家作佛家生活,卻是自己還要作佛家生活,因為我反對佛家生活,是我研究東西文化問題替中國人設想應有的結論,而我始終認只有佛家生活是對的,只有佛家生活是我心裡願意做的,我不願意捨掉他而屈從大家去做旁的生活。到現在我決然捨掉從來的心願了。我不容我看著周圍種種情形而不顧。—周圍種種情形都是叫我不要作佛家生活的。一出房門,看見街上的情形,會到朋友,聽見各處的情形在在觸動了我研究文化問題的結論,讓我不能不憤然的反對佛家生活的流行,而聯想到我自己又總沒有遇到一個人同意於我的見解,即或有也沒有如我這樣的真知灼見,所以反對佛教推行這件事,只有我自己來做。這是迫得我捨掉自己要做的佛家生活的緣故。我又看著西洋人可憐他們當此物質的疲敝,要想得精神的恢復,而他們所謂精神又不過是希伯來那點東西,左衝右突不出此圈,真是所謂未聞大道,我不應當導他們於孔子這一條路來嗎!我又看見中國人蹈襲西方的淺薄,或亂七八糟,弄那不對的佛學,粗惡的同善社,以及到處流行種 [ 4 ]種怪秘的東西,東覓西求,都可見其人生的無着落,我不應當導他們於至好至美的孔子路上來嗎!無論西洋人從來生活的猥瑣狹劣,東方人的荒謬糊塗,都一言以蔽之,可以說他們都未曾嘗過人生的真味,我不應當把我看到的孔子人生貢獻給他們嗎!然而西洋人無從尋得孔子,是不必論的;乃至今天的中國,西學有人提倡,佛學有人提倡,只有談到孔子羞澀不能出口,也是一樣無從為人曉得。孔子之真若非我出頭倡導,可有那個出頭?這是迫得我自己來做孔家生活的緣故。

我在這書裡因為要說出我自己的意思,不得不批評旁人的話,雖於師友,無所避忌。我雖批評旁人的話,卻是除康南海外,其餘的人我都極尊重。並且希望指摘我的錯誤,如我指摘別人那樣,因為我自己曉得沒有學問無論那樣都沒有深的研究,而要想說話,不能不談到兩句,所以最好是替我指摘出來,免得輾轉訛誤。我沒出國門一步,西文又不好,我只能從我所僅有的求學機會而竭盡了我的能力,對於這個大問題,我所可貢獻於世者止此,此外則將希望於大家了。

又我在這書裏,關於佛教所說的話,自知偏於一邊而有一邊沒有說。又我好說唯 [ 5 ]識,而於唯識實未深澈,並且自出意見改動舊說。所以在我未十分信得過自己的時候,我請大家若求真佛教,真唯實,不必以我的話為準據,最好去問南京的歐陽竟無先生。我只承認歐陽先生的佛教是佛教,歐陽先生的佛學是佛學,別的人我都不承認,還有歐陽先生的弟子呂秋逸先生,歐陽先生的朋友梅擷芸先生也都比我可靠。我並不全信他們的話,但我覺得大家此刻則寧信他們莫信我,這是我要聲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