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mp to content

侠义佳人/第39回

From Wikisource

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第三十九回 听演说突然起争衅 为参观平地闹风潮

  话说众人同这女子见过礼坐下,剑尘对则古道:“这是家表姊。”则古道:“太太贵姓?”那女子道:“敝姓铁,拙夫家姓武。”汪则古两眼望着他不响。著者就趁着汪则古不响这个空儿,将这位铁女史的历史,略略叙一叙。这位铁女史名秋容,字霜英,是林飞白的表姊,镇江人。夫名廷珪,号玉如,苏州人,是一位才子,现在帮着林飞白在中国时势研究会著书。铁霜英的学问也还好,但是天生成一种不可思议的乖僻脾气,著者一时也说不清,当再慢慢的补叙。

  今回他到上海来,是为他生病初愈,玉如陪他来换取新空气的。他知道剑尘在晓光会,来过两次。事已叙明。再说则古看了霜英半天,方才道:“武太太的面貌,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黎心如道:“前几天好像到我们学校去参观过。”铁霜英道:“妹子到上海,参观的女学堂很有几所,不知姊姊是哪个学校?”黎心如道:“敝校是兴华女学校。”霜英道:“是了,贵校妹子是参观过的。”芷芬道:“昨天爱清女学校开谈话会,霜姊去听没有?”霜英道:“去过,你们为什么不去?”剑尘道:“我们这位迪姊,拉了我们去逛野景,他打了几只大野鸡,就顾不得去听谈话会了。到底所谈的都是些什么?”霜英道:“所谈的话,我听了没有什么道理,无非各存私见,都要辨明与自己不相干,无关系,就完了。中国人动不动说合群,我不知道合的群在哪里?稍微有一点事,大家忙着脱干系还恐来不及,怎么能合起群来?”迪民道:“他们演说的话何如?”霜英道:“不好。”澹如道:“演说这件事,也不大容易,虽然口才好,也要有镇定工夫,不然上场就心慌了,虽有好思想,说出来一无条理,也就无谓了。”剑尘道:“我听见飞白说,常有到了演说的时候,把脸急的飞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霜英道:“那是苦于脸嫩。还有一种演说老惯家,自谓他人不及,登上台去,有也说说,无也说说,不相干的也说说,只顾高谈阔论的说下去,不问台下听演说的佩服不佩服。去年有一回,为了演说的不顾避忌,几乎闯了乱子。”剑尘道:“是为什么事?”霜英道:“去年我在镇江,恰巧来了一个天足会的会员,不知怎么的,同镇江几个假维新的人认识,就开了一个特别大会,专请这位会员演说。来听的人,只许女子,不许男子。那时我要见识见识这个特别大会,就托人要了一张入场券。到了那日,我就进去听听。只见在坐的都是些女人,只有那会员一个是男子。先由一个女子演说了开会宗旨,我才知道,是为放足的事。后来就是那个会员演说,先说的不过是些老生常谈,以后渐渐的说到缠足是诲淫这一层,竟不能听了。论他的话,固不能说是一点道理没有,但是形容太甚,反将本意抹煞。当下那些太太奶奶们,听见话说的太难听了,就有许多年轻的人,立起来想回去了。那个会员见大家去了,他就急的不等演说完,就跳下台来,拦住众人,叫不要回去。谁知这班太太奶奶们,误会了意,以为演说员有什么不法行为,吓的大家没命的奔逃,登时会场大乱起来。那演说开会宗旨的女子,忙过来解说,众人当他是同那会员一路的人,哪里肯听?有两个粗暴的女人,就骂那女子,那女子如何肯让?两下里混骂了几句,又扭住相打起来。不知又误打了一位府里的太太,那太太登时翻了脸,就叫老妈子去喊亲兵来。不一时,亲兵来了,到处乱拿人,又拿错了丹徒县里的一位师奶奶,师奶奶大喊‘救命’。内中有几个女学生抱不平,就拿凳子照亲兵们打过去,亲兵们也用凳子打过来。恰好丹徒县闻信,带了人来弹压,才没有大打起来。只苦了那位府里的太太,一双小金莲,被女学生的凳子打在上头,险些儿没打断了脚指头,痛的握着小脚儿呀呀的哭。”

  澹如道:“女学生们为什么要打他?”霜英道:“女学生们本是打亲兵,这班亲兵本是进来保护太太的,所以立在太太身边,女学生掉过凳子来,亲兵们自然不肯直受,左右一闪,就打在太太脚上。这班亲兵们没有保护太太,反累了太太的脚挨了打。”黎心如道:“丹徒县怎么发落他们?”霜英道:“这个有什么发落?只要大家不闹就完了。大家都是女眷们,那同亲兵相打的,又是女学生,他们校长不出来说话,就算二十四分情面了。”芷芬道:“霜姊那时怎么样?”霜英道:“我没有逃,也没有被人挤了,我坐的地方不当冲要,他们逃命的,总是逃向外面去,所以我那个座位,只要我自家不乱,再不会有别人乱了来。我乐得坐在那里,静观他们演剧。”迪民道:“这件事的弊病,在没有男子听演说。那演说员,以为女子都是和柔的,必无冲突,所以胆大妄言。”剑尘道:“他们那种办法本不好,演说的既是男子,又何必不许男子入听?许多妇女里头,混着一个男子,也觉太不雅观。”大家说了一回,天快晚了,汪则古、黎心如都要回去,迪民道:“表姊同黎姊姊,都是难得来的,倘不嫌这里狭窄,就请在这里屈住一夜了,我们大家谈谈好不好?”汪则古道:“这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我这么古板的人,同诸位不同调,说起来总觉格格不入。”芷芬道:“这又错了,我们各言其志,互正是非,何必要一定相同?”澹如道:“我们今夜剪烛谈心罢,老姊姊不必回去了。”心如道:“我们不回去,那马车可要叫人去回他先去。”迪民道:“这个容易。”遂命侍女出去传话。剑尘道:“老姊姊同黎姊姊请坐坐,妹子暂且失陪了。”铁霜英也同剑尘一起出去,澹如道:“你们等我一等,我也要走走再来。”

  众人去了半天,时已上灯,迪民对芷芬道:“我们吃饭,还是开到剑尘那边,他同澹如都有小孩子,便于照应些,你说如何?”芷芬道:“我是随便的。”迪民遂吩咐老妈子,停歇把饭开到林少奶奶那边去。老妈子答应了,迪民邀了汪则古、黎心如、芷芬同过这边来。所隔不过一个院子,进了门,只见剑尘同澹如坐在一块,同看一把扇子,霜英躺在藤椅上,见迪民同客人进来,同立起让坐。迪民道:“你们看什么?”剑尘笑道:“我托飞白替我写把扇子,今天才写好送来,我同澹姊在这里批评他的字呢。”迪民道:“素闻妹丈善书,几时请你转托妹丈,替我们会里写副对子,不知妹丈肯不肯?”剑尘笑道:“他有什么不肯?只怕他的字不好,不能挂在壁上,供大方家一览呢。”迪民在剑尘手中接过扇子来看了一回道:“这种字,你还要替妹丈谦逊,可见你这人话不由衷了。”芷芬道:“老蓉哪里去了?怎么这半天不见他?”迪民道:“我已打发人去请他到这里来,同用晚饭。”老妈子们在外间抬好桌子,摆了座位,安好杯箸,恰好蓉生也来了,先同汪则古、黎心如、铁霜英见过礼,然后大家入席。迪民、剑尘等,都是落落大方,从不会拘拘泥泥的,闹那些妇女常态。所以入席时,不过略让座位,并不像寻常女眷们那样推三让四,闹个不清,令人生厌。坐定后,老妈子斟过酒,迪民让过一巡菜,大家就随便吃吃。剑尘道:“去年今日,迪姊在我那里,今年今日,我又在迪姊这里,一样的良宵,却多了几个好友。”迪民道:“这个我也想不到,妹妹肯惠然应诺,这事还亏芷妹。”芷芬道:“华涧泉、孟亚卿几时回来?”迪民道:“他们前月有信来,说北京很开通,想立个分会,要比别处的分会局面大些。我因为近日忙着开办女工艺厂,没有同大家商量。我打算等女工艺厂开办后,托芷芬照管,我自家到北边去一趟,再定局面。”澹如道:“这里招考在何时?”迪民道:“我本想下月初一,剑妹急于要回去,所以提早五日。”铁霜英道:“题目谁拟?可不要先透了消息。”迪民道:“拟题看卷的,就是这三位。”霜英看了剑尘、芷芬、澹如一眼道:“你们可不要通关节。”澹如道:“这个又不是举子下场,有什么通关节不通关节?”霜英笑道:“你不要这么说,南京的女学堂,学生没有投考,外间人就知道取在第几,杭州的女工艺厂,算学题目学生们不用算,就知道得数。”剑尘道:“表姊怎么知道这样底细?”霜英道:“这杭州女工艺厂里的学生,有我们一个远房妹子,所以知道。他说那算学教习,本同那学生是朋友,所以就私下里告知了他。”

  正说间,忽听得锣声,又见东北角上红了一片,芷芬忙问什么事,老妈子们说是有个乡下人家失了火,众人忙立起来,到院子里去看。迪民对老妈子道:“快跑去叫我们的水龙去救火。”老妈子领命飞跑出去。众人惦记着失火那家,都立在院里。不一刻老妈子回道:“我们的水龙早已去救了,此刻火已救灭了,烧的并不多,只有两间草棚。”迪民等方才放心进内,从新斟酒。迪民道:“乡人们有多大力量?虽说两间草棚,也就很大一回事了。”澹如道:“今夜这场失火鸣锣,要在梧城,又要惊动了许多人,说是闹漕了。”铁霜英道:“去年报纸上,都说梧城失守,什么派兵啊,戒严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澹如道:“事呢,本不是什么大事,一则为那时枭匪正闹得兴头,二则梧城的县官太无用,所以闹得弄假成真。去年各处告荒,梧城也是收成不好,乡下人们早有请官奏知上头,请减成收漕的话。这里头听说县官为了有什么好处,不肯奏上去。十一月十几里,乡下人已鸣锣聚众,声言要闹漕,县官也不留心,后来乡人们夜夜鸣锣,那时迪忱对县官说,叫他及早劝导,免致酿事。无奈县官不听,城里的绅士们,又个个怕事,都不以迪忱的话为然。到了十二月初五日,硖石乡民闹起来,接着梧城湾亦闹起来,遂波及梧城。乡民打进城时,县官叫脚划船逃出城外,乡民一直打进县署内堂,县官太太吓的奔往后园躲避,哪知乡人们又寻到后园来,太太见后园是四五尺的短墙,就攀着桑树枝,将要望外跳,不提防立脚不牢,一交跌在墙外水池边,弄的满身是污泥。此时忽有一人来搀县官太太,县官太太却立不起来。”芷芬道:“想跌伤了腿?”澹如摇头笑道:“不是。这位太太,平时是装高底惯的,又是北边人,好穿尖头靴子,不比南人穿鞋,有鞋带结牢,靴子是没有带的,他的高底又垫的厚,几乎踏在靴口上。平时走路,须要人扶,那夜为逃命起见,顾不得叫人扶,走到后园,已是算他万分能耐了,如何经得起这一跳墙?早不知把靴子高底跳到那里去了,他光着两脚,叫他怎么走路?”霜英道:“后来怎么样?”澹如道:“那时那来搀太太的人,见太太不能行动,就把太太背了,望外就逃。”

  澹如说到这里笑道:“你们猜猜,背太太逃的是什么人?”霜英道:“是署内的底下人。”澹如道:“不是。”尘剑道:“是乡下人。”澹如道:“不是。”芷芬道:“是署内的朋友。”澹如道:“不是。”汪则古道:“是外面的女学生。”澹如道:“不是。”剑尘道:“你说了罢,我们猜不着。”澹如道:“是一个丐头。”众人一齐笑道:“这真是奇闻了,丐头怎么去背起官太太来?”澹如道:“这里头也有原因。这个县官,在梧城别的德政没有,待吃乌烟的人是很宽的。这丐头为犯了禁烟社的规矩,社里的人,就拿他送县办罪。那县官知道他是乌烟党里的同志,引为同调,就赦了他的罪。自古道‘恩怨总是分明的’,这个丐头受了邑尊的知己特别之恩,这回见乡人打进衙署去,所以特去救护太太。路上碰见了老妈子,知道太太在后园,急急的奔赴后园,见太太爬墙出去,遂也跳墙过去,将太太背了,直望自己家中来。他家本在一个陋巷里,乡人闹漕,专抢劫富户店面,县官太太在丐头家,安安稳稳的过了一夜。”霜英道:“澹妹家被乡人打过没有?”澹如道:“我住在城外一所别墅里,乡人们虽从门前经过,黑夜里看不清,他们竟当做是个桑园,没有进去。”剑尘道:“梧城听说有炮船,怎么一任乡人放火抢劫,不出来弹压?”澹如道:“还提炮船呢!炮船自家就被乡人烧了半边。那个哨官,只是吓的哭,乡人闹时,他只躲在门背后,有个兵丁去问他要出去弹压不,他摇着双手道:‘这……这……这个,动……动……动不得。我……我……我还要……要……要命呢。所以那夜一任乡人胡闹,第二天才去到乌镇请兵。那个管带,偏偏的替人家送亲去了。”霜英道:“管带怎么替人家送亲?”澹如道:“那时枭匪闹得凶,有钱的人家,生怕枭匪半路上抢了新娘去,所以常有人去请炮船护送。炮船上贪图他们几个喜钱,又闲着没事,哪有不去的?那回是一个阔人家娶亲,所以管带亲自去。我曾替他们起个别号,叫做浙西水师送亲队。”迪民道:“中国的兵防如此,真是可忧。”霜英道:“第二天乡下人来闹不曾?”澹如道:“第二夜乡下人怎么不来?但城中昨夜已是上过当,大家也齐心起来,店家尤为当心,大家都上城去守望,四边城门堵上,乡下人们就没有打进。那时候管带领兵来了,打听着乡人在南门,就在北门掌起号来,放了一排枪。乡人比不得枭匪,听见枪声,先就害怕,又传说是杭州派来的洋兵,谁还再敢送死?一口气跑个干净,只剩了一个痴子,不知道跑,就被管带捉住了,枭首示众。”霜英道:“原来是这么回事,怎么说的那么厉害?”澹如道:“不说的那么厉害,他们的官怎么能够升得快?那个管带,还不是亏了乡民那么一闹,如今已是升了统领了。”

  此时大家酒已够了,遂用了饭,起来散坐。迪民嫌屋里闷热,叫老妈子将藤椅摆在院中,又叫泡上好茶来,众人一齐坐在院中纳凉。剑尘道:“蓉姊今天怎么似不高兴?”芷芬道:“可不是,老蓉一向爱说话,今天竟没有开口。”迪民对蓉生道:“你真有什么事不快意?”蓉生道:“有是有一点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要紧的事。”剑尘道:“既非大事,又生什么气?”蓉生道:“自有可气的道理。”澹如道:“说给我们听听。”蓉生道:“今天我那个嫡堂妹子来看我,我以为是他毕业回来,及问起来,乃知不然。”剑尘道:“令妹在什么学校?”蓉生道:“他本来在苏州女学校,后来来了个天津师范女学堂的监督,叫各学堂保送学生,舍妹就被选送入天津师范女学堂。肄了半年业,他不愿意,说那些国文教习,都是不通的,就改入保定女学堂。读了三年,倒也相安,学业颇有长进。不意前月保定的陆军学堂毕业,请他们学堂去参观,他们的校长,说男女有别,况陆军与女子尤无关系,遂没有许学生们去。”剑尘道:“这是很对的。”蓉生道:“我也说是很对的,哪知他们那些女学生,都是些野性,日日想出去看闹热,如今有陆军学堂来请参观,被校长约束着不许去,好不难受。偏偏的他们学校里,有位女教习,是日本的留学生,自以为是个留学生,就忘了男女形迹,见学生们不去,他就一人去了。那位校长,又是执性的,说大众尚且避嫌不去,一人如何反去?等那教习回来,就说了他几句,那教习如何肯受?两下里冲突了几句,那教习负气辞了馆。临去时,对学生们道:‘我是为的尊重军人,所以去参观。你们这位校长,想专制我不许去,我是自由人,不能像你们学生们似的,受他的专制,听他的号令。’这些学生们,本来因为校长不许去参观,已有几分欲闹的心,如今再被那位教习一激,马上起了风潮,大家要求校长留那教习。本来学生们同那教习没什么感情,也不过是寻常样子,今天教习要去了,忽然的好起来,一众学生去对校长说,那教习怎么好,他去了学堂就要散了。校长笑道:‘他不过是一个教习,去了还好另请,又不是全体教习去了,你们急什么?我劝你们还是好好的照常上课,不要替他人做傀儡了。那教习平时没见你们怎么样敬重他,今天忽然又少他不得,大约你们是受了他的运动了。’一众学生们闻校长的话,愈加不服,就去递禀提学使。提学使说学生们越级递禀,于理未合,遂置之不理。学生们弄的没有下场,遂大家拿散学来要挟,校长仍不理,就让他们散学,另行招考。这班旧学生,弄假成真,就各自回家,舍妹也是如此回来的。你说可气不可气?离毕业不过两个月,为了一个教习辞馆,他们就闹的散学。果真那教习是怎么样品学兼优,平时同学生们感情怎么样异常深厚,倒也不去管他,如今是为了这么个教习,这么点事,就闹着散学,我看他们想是不愿毕业,不然何犯着拿了自家的学期,为他人牺牲?况且我最恨的是动不动拿散学来挟制人,凡人有理,不在乎瞎闹,那些男学生,动辄要求,动辄挟制,有一点事就不上班,或是散学,好叫那些办学务的见了害怕,不得不依他。那些办学务的,每每因为学生们读了几年书,一旦散学,未免可惜。又或不上班,日子太多,旷下去看了也不成个样子,何况少年光阴是最可宝贵的,不如屈从他们,好让他们上了班。如此一回两回,他们就得了意,以为是要求的不二法门。殊不自家想想,到学堂去,是为什么事?不上班是旷了谁人的课?读书是为人读是为己读?人家替他可惜光阴,屈从他的要求,好让他们读书,他们不知自惭,还以为得意。我看他们的读书,并非是自家求学问,直似替办学人还愿,名为尊贵的学生,其实那种见识,犹如贱妾痴婢一般。只有那倚宠的贱妾,撒娇的痴婢,动不动不许老爷上床,不许主人进房。其实他不许进房上床,他老爷就没有房可进?没有床可上了吗?不过知道他老爷平时的脾气,自家的宠爱,断不会决烈的。但也有时拉硬弓拉过了头,弄巧成拙,彼此失了宠爱。这班学生,动不动不上班,动不动说散学,就如那贱妾痴婢,不许进房上床一样。其实他们不上班散学,那办学的人,就没有学生了吗?他们明知办学人的脾气,自家的资格,断不会弄僵了的。但有时要求过分,办学人忍无可忍,只好由他们散了学,另行招考。”

  澹如笑道:“这班男学生,真个倒运,被你骂的一钱不值。”剑尘道:“依你说,那男学生的要求,竟都是无理取闹了?这个议论,未免太偏。”蓉生道:“办事人,固然也有不好的,但学生要反对他们,何事不可反对?他们有不好的,可以正大光明的宣布,何必那样像婢妾的行为,动辄挟制?将自家的光阴废弃了,去挟制他人,这也就很不像丈夫行为了。”芷芬道:“老蓉今天的议论,好虽好,可有些不公。孔子说:‘不迁怒’,你今天就犯了迁怒的毛病。你是为了女学生散学,不去骂女学生,如何反去将男学生狗血喷头骂了一大顿?若叫男学生们听见,可也不能佩服你的高论。”蓉生道:“我还没有说完。女学生自然要骂的,不过先拿男学生来做个衬笔罢了。”剑尘道:“算了,算了,这个衬笔,也就很够受了。”蓉生道:“男学生既是那样可憎,我先前还说到底女子温柔自爱,不像那班男学生,动起风潮。谁知这些女学生,也受了传染,学了没出息的样子。将来怕不是像男学生一样,吵着闹着,替报馆储材料,冷办事人的心?像这般男学生似的,人人见了头痛,说到‘学生’两个字,个个听了先要胆寒。明明的是个尊贵的学生,叫人家当做瘟疫一般,惟恐近了就要招殃。倘或我们的女学生,也染了这瘟疫气,我们还办什么女学校?开什么女工艺厂?与其日后被这班瘟鬼赶的没处走,不如趁早收了场罢。”迪民笑道:“你真是过虑了。我们的女学生,我敢保没有无理的要求。他们纵有句把闲话,那都是我们办理未周的缘故,不是他们有心评点。”芷芬笑道:“有你这个会认错的会长,自然女学生们不起风潮。”迪民道:“你看这班学生,将来毕业出来,就可将那班女学生的瘟疫病治好了。”剑尘道:“迪姊自视很不薄。”迪民道:“自谦者自视卑,我自视颇高,自期亦厚,所以不作无谓的的谦辞。大凡人总要有自知之明,自家有好处,虽不可骄矜夸口,也用不着过分谦让,倘或过分谦让这叫做妄自菲薄。”剑尘道:“本来一个人的谦让,也要谦让得有理,无谓的谦让,令人生厌。”澹如道:“老蓉的那位令妹,如今还打算另入学校,或是从此不入学校了?”蓉生道:“我本来想再叫他另入学校,他不肯,想要出去做教习,我没有答应他。但是他如今学了一派自由平等的习气,我说的话,未必肯听。”剑尘道:“何必叫你这样作难?”蓉生道:“舍妹两岁的时候,就无父母,是家母抚养大的,所以同我如亲姊妹一样。前两年倒还和平静顺,自从到北边读了两年书,竟大变了,动不动就要说家庭革命,自由革命,我实在怕他入了革命党,所以想打发他回嘉兴去,姑且跟着家母学学家务。”剑尘道:“老伯母不是说要搬到上海来吗?”蓉生道:“那是我想接家母出来,谁知家母不肯。”澹如道:“怎么不肯?”蓉生道:“家母是很有点迷信,他老人家在嘉兴,那几处菩萨,都是常年拜惯的。恐怕到上海来,没有菩萨可拜,所以不肯来。”澹如道:“你为什么不劝劝?日日劝人家不要信鬼神,自家的老太太,又那么迷信,叫人家知道了,还肯听你的话吗?”蓉生道:“各人的事,各人知道。别人哪里仔细?我何尝不劝?无奈劝不回,也就无法了,再劝的厉害,他老人家就说我是吃了洋教了,硬不许我出来。我不知道说了多少话,才放我出来,你想我还敢再说吗?”霜英道:“老伯母既有些迷信,令妹又是个家庭革命,回去没有风潮吗?”蓉生道:“这也顾不了许多,只好慢慢的再作道理。”

  汪则古问迪民道:“我的卧室在哪里?我是向来十点钟睡觉的,这时候是时候了。”迪民道:“表姊同黎姊姊都在芷妹那边。”就叫老妈子掌着灯,亲送汪则古、黎心如过去安睡。这里芷芬、蓉生也回去了,澹如、剑尘、霜英觉得院子里凉了,遂一同进房。剑尘道:“表姊几时回去?”霜英道:“我打算一两日内就回去。”剑尘道:“今天表姊为什么不带瑞官来?”霜英道:“瑞官要同他父亲看夜戏,所以没来。我同飞白说过,请你们回江阴时,先到苏州,在我那里住一两日再回去,飞白已答应了,你的意思何如?肯去不肯去?”剑尘笑道:“我怎么不肯去?可知我去就是一大堆人?表姊可不要心烦。”霜英道:“你哪里知道?同我合意的,去一百个我更高兴,不合意的,就是一人,我也嫌烦。我在武家门内,竟是一个合意的人没有。”剑尘笑道:“表姊丈也不合意吗?”霜英道:“他同我虽没有什么不好,然我总觉他有外遇。”剑尘道:“这个表姊怎么知道的?”霜英道:“实在凭据,我固然没有拿着,但他对我,从不肯说真诚话,所以我疑心他。”剑尘道:“这个未必有其事,飞白常同表姊丈在一处,并未听见飞白说起。”霜英道:“说起不说起,我也不管,我只凭我心中的理想。况且他们男子,自然帮着男子,你信飞白,又知飞白到底是什么好人?他说上海没有相好,你又不能步步跟着他,哪能够就真相信他?”霜英这番话,澹如倒很以为然。剑尘笑道:“飞白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我确知他生平无外遇,并且可保他将来无外遇。表姊专以理想猜人,我以为太过了。”霜英不语,剑尘略知霜英的脾气,遂用别话说了一回,各自安寝。次日各人起来,梳洗毕,用过早膳,汪则古、黎心如先回去了,铁霜英吃了午膳回去。

  再说霜英回到客栈,走到房门口,见房门锁着,遂叫老妈子过去唤了茶房来开了门。叫老妈子拿了两块钱,去赏晓光会的车夫。茶房送进茶来,霜英坐了一回,才见玉如同瑞官自外而归。玉如笑道:“你回来了。”霜英道:“你们到哪里去了?”玉如笑道:“现在有个监察员跟着我,再不会去寻相好的,你不信可问瑞儿。”霜英道:“谁同你说这个?你看我今天没有生病,又想来气我了。你的相好何用寻?只要去就是了。”玉如笑道:“你总是这样,几时才可不疑心了。”霜英怒道:“是我疑心,还是你心虚?我好好的问你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就好好的说了,岂不省事,又要扯出什么相好不相好?”玉如陪笑道:“你如果不见信,何妨叫令表弟来问他。”霜英道:“我不问。世界上的男子,哪有好人?倘是个女子,还可问问,你们男子,都是狼狈为奸,谁肯说破?”玉如笑道:“这也罢了。世界上既没有好男儿,可知女子除非不嫁人,嫁人就不能得个钟情夫婿,就是纵然被他得了个钟情夫婿,他也是闹着不钟情。”霜英大怒道:“你不要瞎说,我替你羞。这样的一个人,还说是钟情,天下钟情的,要车载斗量了。你无非知道我在客栈里,不肯同你认真,就这样乱说?我们有话回到家中去说,看我还让你不让。”玉如笑道:“瑞儿,还不同你娘说说,昨夜看的什么戏?今天到哪里去顽来?”霜英道:“我不要听。”忽见老妈子来说道:“林少爷来了,现在外面。”玉如立起来道:“好了,救命星来了。”遂出去同飞白进房来。霜英虽心中有气,见飞白进来,不能不立起来让坐,飞白道:“表姊难得来上海逛逛,今晚打算请表姊到一品香去坐坐,回来带着看戏,表姊可肯赏脸?”霜英道:“谢谢罢。我不喜欢看戏,也不想吃番菜。”飞白道:“表姊虽不喜欢,兄弟却已定下了,还望赏脸罢。”霜英道:“你哪里知道?”说着望着玉如道:“我上他的当上够了。前几天他同我带着瑞官去吃茶,哪知人家当他是同婊子来吃茶,说什么酒钱要加多些,你说气人不气人。”飞白道:“这真是奇谈了。上海地方,女眷们上茶馆,也是常有的事,怎么会有这种话?”霜英气道:“想是他同婊子上惯了茶馆,所以那茶馆也拿我当做婊子。不知道我哪一样像个婊子?被人家议论。如今再上番菜馆,还不知当我是个什么东西呢,所以决意不去了。”飞白笑道:“今天包在兄弟身上,决没有人胡说白道。”玉如笑对霜英道:“去罢,不用推辞了,也可带我吃一顿,又有令表弟做保护人,还不放心吗?”霜英道:“你嘴馋,就叫飞白请你去。一样的男儿,怎么人家就可以做保护人,你就不能做保护人?可也不羞,还是只想着吃。”玉如笑道:“你自命为女中丈夫,所以我没有用心保护你,哪知你是嘴上说说,心中是想人保护的。不次我就学个乖,用心保护着。”霜英不等玉如说完,就抢着说道:“我原是无用的人,谁叫你倒运,娶了我?”飞白笑对玉如道:“老姊丈真不自谅。知道老姊的脾气不好说话,还不小心点?回来惹起我们老姊的性子来,只怕跪下求情还求不下来呢。”霜英带气带笑道:“想是你在剑尘跟前跪惯了,不然怎么这样在行?”玉如大笑道:“老弟,你今天该倒运了,也被令表姊一起骂上。”飞白笑道:“不是这么一说,我们老姊姊何能就开笑脸?如今是准定去了。”

  又谈了一回,叫了车一齐到一品香,各人点了酒菜,霜英道:“表弟既请我,为什么不请剑尘来一同坐坐?”飞白道:“路远了,来往不便,所以没去叫他。”于是四人吃了菜,遂一同到天仙看戏。若论霜英的脾气,是最难对付的,所以玉如每同他出去,总是怄气而回,今夜飞白样样留心,居然尽欢而散。歇了一天,霜英叫老妈子收拾行李,附轮回去。

  他家住在东百花巷,家中人口甚多。玉如的父亲,在山西做提学使,母亲早年去世,有个庶母随在他父亲身边。家中还有他伯父的三个姨太太,三个儿子,四个女儿,同玉如同居各爨的。霜英同玉如、瑞官回到家中,先将行李叫家人们略为安顿,那边大姨太太李氏,听见霜英回来了,先过来望望。霜英请他坐下,略谈了几句,就回去了。霜英不免也要到他们那边去一趟,又叫老妈子送过食物去,分做三分,送三位姨太太,大姨太太李氏,生了三个女儿。二姨太太赵氏,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三姨太太吴氏,无所出。二姨太太的三个儿子,虽名为读书,却一个聪明的没有。大少爷、二少爷都已娶了亲,三少爷年纪尚小,还没有定亲。他们的家务,虽说是大姨太太当家,究竟没有儿子,不能做主,都是二姨太太调遣,三姨太太不用说更无权了。所以三个姨太太,互相猜忌,面上虽不破脸争吵,背地里不是你说我不好,就是我说你不好。更有两个少奶奶,妯娌又不合式。大少奶奶为人娇弱,百事不管,却有好胜的脾气,一双三寸不到的小脚儿,行动不便,只能坐在房中,稍微做点针黹。二少奶奶本是穷家出身,一天到晚跑惯了,身体又强壮,不怕劳动。武家虽不算大有钱,究竟大家风派,样样都从宽厚,这位二少奶奶见了,都觉可惜,日日劝婆婆从事刻薄。二姨太太本好管琐事,听见媳妇的话,自然要实行。大姨太太不以为然,又不肯说什么,故不喜欢二少奶奶。大少奶奶本来看不起二少奶奶,又因他常常在婆婆面前说话,占了自家的面子,也是心中不悦。只有个二少奶奶,自幸嫁了个有钱夫婿,起先虽因自家相貌不好,不得夫怜,后来被他低声下气的哄转心来,此时二少爷待他甚好,他却又常要倚宠撒娇,霜英过来时,他正同二少爷闹呢。二少爷见霜英来,就道:“嫂嫂回来了,你不信可问嫂嫂。”大少奶奶适陪霜英进来,就问道:“什么事?”二少爷道:“他要吃螃蟹,这时候哪有螃蟹?他说他昨天在大门口,见人家拿了一串小螃蟹,我说就是有螃蟹,也吃不得,吃了将来生起小孩来,要横生的。”霜英笑道:“恭喜你,原来二少奶奶有喜了,这桌喜酒可少不得。”二少奶奶还是涎着脸,要二少爷买螃蟹。大少奶奶看不上眼,就同霜英丢了个眼色,一同起身出去了。

  霜英回到东边,在天井里见一个老妈子,匆匆的走进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一回 回目录 下一回

#licence info
Public domain

This work is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United States because it was first published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prior to January 1, 1929. Other jurisdictions have other rules. Also note that this work may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in the 9th Circuit if it was published after July 1, 1909, unless the author is known to have died in 1953 or earlier (more than 70 years ago).[1]

This work might not be in the public domain outside the United States and should not be transferred to a Wikisource language subdomain that excludes pre-1929 works copyrighted at home.


本作品于1929年1月1日之前在美國以外發表,在美國屬於公有領域。若1909年7月1日以後發表,美西第9巡迴法院轄區可能除外,除非確定作者1953年或者更早(超過70年以前)逝世。但作者尚未逝世超過50年時(1974年或更晚逝世),在大中華地區原則有版權限制,所以中文維基文庫暫時不收錄正文,僅用模板重定向

PD-US-1923-abroad (中文/Chinese) 僅於美國進入公有領域之檔案 //wikisource.org/wiki/%E4%BE%A0%E4%B9%89%E4%BD%B3%E4%BA%BA/%E7%AC%AC39%E5%9B%9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