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佳人/第23回
第二十三回 绾同心萧芷芬义订鸳盟 抢情郎樊阿品惊回蝶梦
话说王姨奶奶正在取笑的时候,只见张妈匆匆忙忙的拿了一封电报来,飞白接来一看,随即递给剑尘道:“是寄你的。”剑尘拆开看时,原来是萧芷芬打给自己的。内言日内就要动身回国,一月后可以到上海,即日就到江阴,请剑尘不要离开,免得两下里相左的话。
剑尘仍将电文递与飞白道:“芷芬今回来,我一定硬拉他进晓光会。”飞白道:“芷芬我没有会过,不知比孟迪民何如?”剑尘道:“其人才女也。不过少涵养,自然不如迪民。”飞白道:“芷芬的哥哥振黄,近来纳了妾了,前次到东洋两个月,就跑回上海,花天酒地的闹了一场,末了买了一个时髦倌人,就在上海租了房子。不知怎么的被他夫人知道了,星夜赶到上海,电闪风驰的撞进新公馆。恰好振黄正在那里看如夫人梳头,不提防他夫人撞了进来,一个措手不及,早被他夫人没头没脑的打了过去。振黄见势头来的不小,吓的没命的飞跑,一直逃到我们会里。我正在那里阅来稿,见他三跳两跳的奔进我房中来,口中说道:‘飞白,飞白,你快点替我设个法子,不然不得了。’我不知就里,还以为是外间闹了什么事,急忙问他道:‘什么事?’他喘息言道:‘不得了,不得了,这种女人真是野蛮极了。’我笑道:‘莫非又是被野鸡拉了去了么?’他道:‘不是野鸡,是家鸡。我们那个泼妇赶了来了,我没有提防他,竟被他打了几下子,你道可恨不可恨?’我笑道:‘嫂夫人既然亲未,你就应该在家伺候,怎么倒逃到这里来?’振黄道:“我一时没了主意,这里离的近点,所以就一直逃到这里来。他那凶锋,真是娘子军的无上上将,小妾的危急,也只好自顾自,那能顾人?’他坐了一刻,究竟放心不下,就回去了。后来听说他的如夫人,也被他夫人打了一顿。他如夫人又不依振黄,这才是弄的两不讨好呢。”
剑尘道:“后来怎么样?”飞白道:“我次日就回来了,不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最可笑的是他新剪了辫子,改的西装,那日被他夫人打的头发稀乱,没戴帽子就逃了出来。”王姨奶奶笑道:“少爷小心点,不要也被少奶奶打的不戴帽子,就望外头逃。”剑尘道:“萧大少奶奶也太野蛮了。萧振黄固然不该买妾,萧大少奶奶也不应该打男人。况且他男人心已外移,就是打也无益,又何必招人议论呢?中国多妾的风俗,实在坏极,即如古之后妃,多以能容妾御为美德,自己情愿做个傀儡,虚位中宫。间有不能看破的,历史上就大书特书的,某妃性妒,某后猜忌,悬为厉禁,示为恶德。后世的女子,就世世代代的遵守那禁令,不敢一犯妒字,以为男子也者,虽千百其妻无伤也。殊不知一样的人,女子既然要贞节不苟,男子也要循规蹈矩。不然一男百妇,与禽兽何异?是男子无人格了。至于女子不许他妒,这理尤其不通。譬如男子同他妻子十分要好,一日,碰见他妻子有外遇,试问那男子怒不怒?气不气?女子何独不然?若是不妒,我说是女子没有心肝,或无爱情,二者必居其一。且这妒字,据我看起来,并非不好。妒就是爱情,譬如一个不相干的女子,同一个不相识的男子,虽那男子有数十姬妾,这女子必然毫不在意。这没有别的道理,因为他同那男子无爱情,所以就不关心。于此可见妒字,不是恶德了。这妒字依我看来,实是上古的男子,专制女子想出来的法子。因怕女子吵闹,所以拿这妒字来压制女子。他们男子就可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了。无怪谢夫人说周姥作诗,必不如此了。可惜谢道韫,枉称有才,不能替谢夫人阐微此理,使女子仍旧黑暗到如今。若以我的心思,直可将妒字改为爱情,又有什么不可?”
飞白道:“据你这样说,男子死了妻,也不能再娶了?”剑尘道:“照西法,妇死可娶,夫死可嫁,不嫁不娶者,听各人自主。照这样庶几可望男女之情归于正,夫妇之情归于一。顶可笑的是大户人家,少妇没了男子,就硬拿他关在家中,不许他再嫁,甚而至于终身不许他再见男人。好像他一见了男人,就要起邪心似的。殊不知他若是心不忘夫,就是日日同男人们见面,也污不了他的冰心筠节,若是心不在焉,恐怕就是锁在房中,也收不了他的野马放心。所以弄的面子上个个多是节妇贞女,其实那暧昧不明的事,也不知闹了多少,反而把真正贞节的人,埋没的显不出来。何如正大光明的婚嫁,免得闹些闺阁闲言,且可以把真正贞女节妇,表扬出来,岂不是一举两得么?”飞白道:“照你说来,男子再婚也在不义之列了?”剑尘道:“这个自然。”飞白道:“你这个议论,还有点不大妥善。既已许其嫁娶,何必又定其不贞?中国此时也没有不许再嫁的明文,若依我说,男子再娶,不算不义,女子再嫁,不算不贞。那淫奔私会,才算不贞不义,如此才算公平。”剑尘道:“你说的也不错。”王姨奶奶道:“你们两个人说些什么?我听了半天,只是转不过湾儿来。怎么男人死了,女人也兴嫁吗?”剑尘道:“我们说着顽罢了。”王姨奶奶道:“少爷到底几时到上海去?”飞白道:“我下月初间去,一准何日动身,尚没有定,定了来通知你。”王姨奶奶道:“时候不早了,我回去了。”剑尘送他下楼,就叫采莲掌灯送王姨奶奶回前头。
一宵易过。次日剑尘起来,觉得有些不舒服,到了午后,发起热来,病势来得很重。飞白连忙叫人去请西医,诊了脉,又听了一听声音,说病不要紧。飞白哪里放心得下,然而上海的会期又到了,只得写信去告假。剑尘一连病了个把月才好。剑尘病的时候,女眷们来看病的也不少,竟有一大半劝剑尘请和尚念经免灾,又有人劝他拜斗求寿。剑尘病中也无力同他们分辨,只好置之不答。又有两个远房伯母,劝飞白替剑尘拜忏放焰口,说是一定是剑尘从上海来,路过什么庙,得罪了菩萨,或是遇着什么鬼。飞白道:“我常常往来上海,怎么没有遇着鬼?病是本来要生的,若是说得罪菩萨就要生病,我得罪菩萨更多了,怎么不生病?这是在乎身体的强弱,不在乎鬼神。我的身体强,能够支的住风寒,所以就不生病,他的身体弱,所以就支不住风寒,那病自然就要生了。”伯母道:“你往来上海不生病,那是你的运气好,阳气重,鬼神不敢近身。少奶奶到底是女身,属阴气的,那鬼神自然要欺负他了。”飞白道:“这个我是不信的。好在剑尘也同我一样,伯母不要耽心了。”那远房伯母才无言而去。
光阴易过,剑尘已能起床。算起日子来,萧芷芬应该到了。正算间,采荷来说萧小姐到了,剑尘道:“你去请王姨奶奶,陪了一径上楼来罢。”不多一刻,王姨奶奶陪了芷芬上来了。剑尘立起来让了坐,萧芷芬道:“听说剑姊有恙,不知道好了没有?”剑尘道:“现在算好了。芷妹一路风波辛苦了,几时到上海?”芷芬道:“十一进吴淞,十二才搭火车到上海。我因为剑姊前次约我来,所以来望望。又因为先到鹦鹉洲,再到这里路不便,不如先到这里再回家,倒比那么便当些。”剑尘道:“你到徐家汇去过没有?”芷芬道:“我一到上海,就到这里来了,徐家汇没有去,且没有人介绍,我也不愿去。”剑尘道:“我叫飞白同你介绍好么?”芷芬道:“你还没有替我介绍见姊文,怎么叫姊丈替我介绍见孟迪民?且单是为了介绍一事,叫姊文跑一趟上海,我也不安。”剑尘笑道:“你不要用这种计策来愚我,总而言之,你既已到了我手,我再不将你捉进晓光会,还待何时?你这个人,是稍纵即逝,如同捉生龙活虎一样,怎能当面错过?况且飞白本要到上海去,不过顺便替你介绍,你可安了。”王姨奶奶道:“萧小姐,我们一同去罢。我本要到上海看病去,孟小姐那里,我也想去。孟小姐前回来过,为人真是和气:脾气一点都没有。”芷芬对剑尘道:“孟迪民今回开会,是举你做副会长不是?”剑尘道:“你既晓得开会,怎么又不知道他举的是谁?”芷芬道:“你不要刁难我,我问你,为什么不做副会长?”剑尘道:“你哪里来的这些遁辞?你心中想件什么事?”芷芬笑道:“没有想什么。”又回头对王姨奶奶道:“姨太太到上海去就医么?”王姨奶奶道:“是的。我早就想去看病了,因为没工夫,这回子真是不看不行了。我的毛病多的很,晚上睡不着,日里又睁不开眼。肚里涨的很,饭也吃不下去,见了饭,也觉得不香甜,不能像人家似的,见了饭,香的了不得,三碗五碗吃了下去。”
正说着,忽听楼下有人叫道:“妈,那红绸子我找不着,妈来看看。”王姨奶奶道:“真是啊,这一点事,也要叫我去。”遂对剑尘道:“你看三少奶奶能干不能干?叫他找块绸子,就回我没有。”又对芷芬道:“萧小姐,我真是苦命,娶个媳妇,只晓得穿好衣服,吃好东西,别的一样也不会。”楼下又叫道:“妈裁缝等着要用呢。”芷芬道:“何妨请三嫂上来见见?”剑尘就叫采莲去请,一会儿采莲回来道:“三少奶奶听说要叫他见客人,早跑了。”王姨奶奶道:“他就是这样不大方。有个客人来,叫他出来见见,他总不肯呢。倒是小女比他大方,停歇我叫小女来见见萧小姐。”芷芬道:“承姨太太看得起,谢谢。姨太太有事,尽管请尊便,我们熟人,不要拘束的。”王姨奶奶道:“萧小姐请坐坐,我们停歇会罢。”芷芬、剑尘送了王姨奶奶出去,回来从新坐下细谈。剑尘道:“云文伯的病好了么?”芷芬道:“好了。”剑尘道:“你这回出洋,又多游了几国,中国留学生里头,有人材遇着没有?”芷芬道:“没有。”剑尘道:“我不信。这许多留学生,竟无一二人材,未免你的眼睛太高了。”芷芬道:“真个没有。”剑尘笑道:“云文伯何如?”芷芬桃腮一红道:“我不知道。”剑尘举手轻轻的在芷芬香肩上一拍道:“芷儿,你不要在老姊跟前撒谎,如何能说不知道?”芷芬更着急道:“好姊姊,你饶了我罢,我真个不知道。姊丈同文伯熟悉,你要问文伯的才学,去问姊丈就是了。”剑尘笑道:“你既不知道云文伯的才学,怎么倒知道文伯同飞白熟悉?”芷芬无以自解,就望藤椅上一躺,拿小手巾盖了脸道:“剑姊,你写信叫我来,我就来,来了你又刻薄我,是个什么意思?”剑尘道:“你哪里知道,我正为了要刻薄你,才写信去约你来呢。”芷芬道:“英官,逸官呢?怎么没有看见?听说你去年又添一位令爱,何不叫人抱了来,我看看像你不像?”剑尘道:“这个且慢,我们的正事还没有了呢。”芷芬道:“我不要听。”剑尘走到信插边,拿出一封信来,回身走到芷芬身前道:“不要你听,只要你看。这块小手巾,盖在脸上,成个什么样儿?我替你揭了罢。”芷芬一手接信,一面对剑尘微笑道:“姊姊真是一心记着姊丈,连信也拿错了。这是写的飞白,不是写的芷芬,想是姊姊看了飞白二字顺眼,不觉就拿错了。”剑尘道:“芷儿,你敢嘲笑我么?你看信上发信人是谁?”芷芬道:“是云蔚然,干我甚事?”剑尘道:“你抽出信来看看。”芷芬真个将信抽出看了一半,就将信望剑尘身上一扔,笑道:“我不要看了。”剑尘见芷芬雪白的脸上,如同染了一层玫瑰,似嗔似笑的躺在卧椅上,真是一幅美人图横在眼前,剑尘道:“芷儿,你的意思怎么样?”芷芬回身向里,半晌不言。剑尘握住芷芬的手道:“芷芬,你未免太不文明了,怎么这个样儿,你起来,我同你说。这信前三月就到了,我因为妹妹不同寻常女子,所以叫飞白且慢作伐。故约妹妹来舍一问,究竟妹妹心中如何?此是终身大事,妹妹不要徇世俗之态,作那无谓之娇羞。”芷芬道:“剑姊,你这话出于诚心是不是?”剑尘正色道:“怎么不是?”芷芬道:“姊姊是明白人,何必苦苦问我?”剑尘道:“还有一句话,云文伯托飞白转托我,叫我问你,他是敬爱你至于极地,但家无斗石,不晓得你能同甘贫苦否?”芷芬瞿然而起道:“文伯说出这话来:太对我不住了。”剑尘笑道:“好妹妹,你上了我的当了。云蔚然同你这样知己,还怕你不知道他贫苦么?何必再作此不信你之问?可知是我杜撰的。你枉然聪明绝世,却被我套出真心话来了。你再敢强支吾否?这个媒人,叫飞白做去,想伯母无不肯之理,令兄也必乐从。”芷芬不响。
剑尘见正题已了,遂及别事,因问芷芬道:“孟迪民叫我代他劝驾,请你去帮助他,常川驻会,我想你本来没有什么事,何妨去帮着迪民,替女界办两件事,也就不枉你这几年的求学苦心了。”芷芬道:“帮助迪民,未尝不可。但生平的脾气,总要见了面,谈了天,我佩服他,才肯替他办事,不然是不能勉强的。但是姊姊说的话,我总相信。等我这回到上海,见过迪民,就同他约定,等我回家去一趟,再到会里相帮他。”剑尘道:“你今天能够这样爽快答应,真也难得。”芷芬道:“你不要称赞我,你自己为什么不到会中去?”剑尘道:“我有家务萦身,故不能去。我同迪民约下,隔两月去一趟。迪民这人,样样都好,就是有点滥用人,好在有个田蓉生帮助他,不然有点不得了。你到会中也要管着他,不要由他滥用人才好。迪民并非无知人之明,就是仁爱心太重,知之而不忍去之,养痈成患,这就是他的大缺点。至于其人之德,你我去他远着呢。迪民真是一片仁人之心,与人为善,从没有自是其说,执一不回的事:”芷芬道:“前次我碰见他会中两个演说员,实在不大高明。”剑尘道:“两个演说员,一个是华涧泉,一个是孟亚卿。这两个人,我虽没有见过,却听见田蓉生说过。二人的行为,多是不可及的。即以华涧泉而论,你那样当着大众驳诘他,他却毫不介意,仍是虚心请教你,并且殷殷的劝你入会,又寄信迪民,叫迪民请你,这人的虚心荐贤,是可及得么?至于亚卿,也有人不可及的所在。他在迪民会中读书,家中无父母,迪民见他实心求学,就送他到美国去留学。亚卿在美国留学时,有一个日本留学生同亚卿认识,那日本留学生是个贵族子弟,为人极和蔼,品行也好,初时尚是泛泛之交,后来二人道同志合,竟成莫逆。那日本留学生尚未订婚,后来听说对亚卿乞婚,那言语非常诚恳。当时亚卿就以两国强弱不均,不愿为偶回绝了。并且立誓终身不嫁,以表心实相爱。所以他回国请迪民派他帮助演说,一心为善,而不及爱情。大凡儿女总是情胜于义,亚卿能够为国体而断柔情,不是不可及么?”芷芬道:“这真难得,我倒小看他们两人了。”
正说间,王姨奶奶同了两个姑娘进来,一个约十六七岁,一个约十四岁,相貌都生的不好。两人都是梳了松三扣的大辫子,脚是天足,王姨奶奶道:“这是小女。”于是彼此见了礼,从新坐下。王姨奶奶道:“小女前些时,在白小姐那女学堂里读书,因为路太远了,来去走读不便,叫他们住在学堂里,他们又不肯。你看这么大的人,还是离不开我。其实我并不娇他们,他们自己娇了来,打他也是要来,骂他也是要来,你说气人不气人?我想今回到上海,将他们两人送到孟小姐开的学堂里,听说孟小姐开的学堂,规矩好,就是不晓得收不收?”剑尘道:“这时候送去是不收的,总要明年正月招考,才收取新生。他们两人的程度,高等是取不上的,只可考初等。”王姨奶奶道:“他们念过几年书了,在白小姐学堂里是高等,怎么又反做初等?我不识字,真不明白这个道理,少奶奶说给我听听看。”剑尘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白小姐的学堂,因为里头的学生,都是不识字的多,所以拿他们取在高等,孟小姐的学堂,有学问的学生多得很,像璜妹、琅妹这点文理,能够取上初等,就算好了。”王姨奶奶道:“那初等女学堂,有多少个学生?”剑尘道:“二百多个。”王姨奶奶道:“不晓得要多少钱一年?”剑尘道:“不一定。学生家里实在穷,就可酌减学费。寻常样子,每生每月膳费洋三元,学费洋一元。高等同师范里头,有被孟小姐赏识的,可以免学膳费,将来还可以保送出洋,这个名为‘高等特别生’,“师范特别生”。”王姨奶奶道:“他们两人,将来不晓得能够被孟小姐特别看待否?”剑尘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大约总要学生非常聪明,非常好学,品行非常纯正,志趣非常高尚,才能够得此特别看待。”萧芷芬道:“学生们读书,最不好是躐等。总要一级一级的读上去,才能够实事求是,学有根基。白慧琴办的女学堂,是个什么样儿?可否介绍我去看看?”剑尘道:“还看什么学堂?解散也快了。”芷芬问:“怎么要解散快了?”剑尘就将如何长短,说了一遍。芷芬道:“这事固不能怪慧琴,然而慧琴的不知人之咎,也不能辞。”剑尘道:“如今他有这事,非常气闷呢。他明年学堂不办了,我倒想把他介绍进晓光会。他的办事才不大行,因为作事不仔细,他的辩才却是好的,我说他是个演说员的才料。”芷芬道:“我想见见他,可以不可以?”剑尘道:“可以。或是你去拜他,或是请他来会你,都可以的。”
王姨奶奶道:“少奶奶知道?白小姐学堂里的那个姓陈的女学生,同那个姓樊的女学生,家里又闹笑话了。”剑尘道:“我不知道。”芷芬道:“姨太太既然知道,请说给我听听。”王姨奶奶道:“我说的不好,常常丢三拉四的,萧小姐可不要笑话。我记得陈德贞的妈开赌,不记得是谁同我说的了。”剑尘道:“我怎么不知道?”王姨奶奶道:“他们不敢同你说,恐怕你告诉白小姐,就不收陈德贞读书了。陈德贞他报考时,说是十七岁,其实他今年二十三岁了。听说他妈今年不过四十岁,搽粉点胭脂的,天天妆扮的像小媳妇一样,其实他男人也没了好几年了,何苦这么妆扮呢?他那女儿陈德贞,听说前年也同一个什么小伙子相好,后来陈德贞同那小伙子要钱,要的紧了,那小伙子就吞鸦片烟死了。陈德贞的妈,也是同陈德贞一样的,听说还不如陈德贞呢。真是越老越骚气,见了男人就亲热,所以他开了一个赌场,好招拢些男人来。他那赌场,就开在他的家中,也不是今年开起的。不知如何,前日有两个年轻的男人,在他家赌钱,相打起来,恰巧县里的七少爷出来封赌,在他家门口经过。那两个为赌相打的,一个打倒在天井里,一个抢了那个打倒的金戒指,还有十七块洋钱,望外就走,不提防正撞在七少爷身上。七少爷本来有点风闻陈家开赌,今见他家屋里,急急忙忙跑了这样一个流氓出来,心中就动疑心,连忙喝手下人,将那流氓拖住,问他什么事,这样慌张。那流氓没有提防,这一下子被七少爷问住了,再也说不出来,半晌,才说了一句:‘我不做什么。’七少爷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那流氓道:‘是我的东西。’七少爷冷笑道:‘自然是东西,我问是什么东西?你也说不出么?可见你的来路不明了。’就叫手下人:‘将那东西拿来我看。’见是洋钱同金戒指,就问那流氓:‘这戒指同洋钱哪里来的?’那流氓也说不出,又问他是陈家什么人,那流氓说是陈家的朋友。七少爷问是陈家什么人的朋友,那流氓又说不出了。七少爷也就不问了,叫手下人带了那流氓,一同走进陈家。进了门,见天井里有一个人躺在地下,头已跌破,身上衣服也扯碎了,上面厅上立了许多人,摆了三四桌的赌。大家一见七少爷来,知道不妙,就望外欲逃。七少爷喝道:‘不许走。’大家哪里肯听,飞奔的出去。七少爷动了怒,自己动手,捉住了一个绅士样的,还有两个,就从七少爷膈肢窝底下一攒,逃出去了。七少爷手下两个精明的,就上去收了赌具。那时陈德贞的娘,正想藏起赌具来,就被手下人拿住了,七少爷就吩咐一同带去。那时陈德贞听说要带 他妈进去,就哭着求七少爷放了他妈。七少爷说:‘你平时为什么不劝劝你妈不要干这事,今天求我晚了。’就将他妈带了进衙门去。听说七少爷劝县官将陈德贞的妈照赌棍办,掌一百,带芦扉枷游四门呢。陈德贞急得哭了两日,想了许多法子,托了许多人,都不成功,听说要来求少奶奶呢。”
萧芷芬道:“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呢。那位七少爷,办事倒很认真,说话也明白,如今少爷当中,总算难得的了。”剑尘道,“还有一件事是谁?”王姨奶奶道:“还有一件事,说起来更稀奇呢。樊贵芬的姊姊,少奶奶认得不认得?”剑尘道:“我记得有一次,好像同樊贵芬来过一趟。一双小脚,尖尖的脸儿,有二十来岁的光景,不知道是他不是他?”王姨奶奶道:“正是他。你见他那时候,他那脸不是瘦瘦的,像是有病的样子吗?你猜猜是个什么病?”剑尘道:“不知道。”王姨奶奶道:“他有喜了。”剑尘道:“他出嫁了么?我还以为是个闺女呢。”王姨奶奶道:“少奶奶真老实,他怎么不是闺女?他还没有婆家呢。樊贵芬的姊姊,是江阴有名的三美人,他名字叫阿品。阿品没有老子几年了,他妈吃鸦片烟,一两多烟一日的瘾,成天躺在床上抽烟,听说也不大贞节。樊阿品一天到晚在外面,有时候就在他睡的房中,不知干些什么,这也不是一年的事了。阿品有个顶知心的相好,姓黄名唐癸。这人是个游手无业的人,自从认识樊阿品,朝朝暮暮的同樊阿品攒在一处。这事被樊阿品的伯伯看见了,就吵闹起来,说:‘房子不是你妈一人的,我也有分。干这种不要脸的事,房子是要行败运的,将来人口一定不安耽。你自己不要脸不要紧:倒连累我生灾害病,那是不行的。’当时揪住了黄唐癸,叫他:‘拿三百块钱来,作为忏神费,另外再替他叫八个和尚,念一日经,放一万鞭炮,点一对大蜡烛。你如果不依我的话,那就今天休想出大门一步。’黄唐癸一时情急,跪在地下,磕了几百个头说:‘这不干我事,是你家阿品叫我来的。’正闹间,阿品的妈也在乌烟床上爬起来了,一面擦眼睛,一面说道:‘哪个王八羔子,引诱我的女儿?拿他捆起来。’此时黄唐癸正跪在地下求饶,阿品的妈就趁势向前拉住黄唐癸,打了一顿。黄唐癸想挣扎着逃走,无奈还有阿品的伯伯,帮着阿品的妈拉着,黄唐癸哪里逃得出?阿品家本是临街,此时闹的邻居也知道了,街上的游人也知道了,大家围着来看。有几个同黄唐癸认识的,就来替黄唐癸说情。阿品的妈道:‘你们说情也可以,我要问你们,我的闺女被他坏了名,他拿什么来赔我?阿品的伯伯道:‘我的房子,被他们弄龌龊了,他拿什么来赔我?’大家议论丁半天,有的说叫黄唐癸替阿品的妈磕头赔礼,有的说叫黄唐癸替阿品的伯伯放鞭插烛。阿品的妈同阿品的伯伯是一口咬定,要黄唐癸拿出六百块洋钱来。后来经大众讲定,叫黄唐癸拿出二百五十块洋钱,二百块算是阿品的遮羞钱,五十块算是忏神费。立下字据,找了两个中人。无奈黄唐癸身上是一钱没有,中人到黄唐癸家中去拿,他家中只有一个姊姊,是出过嫁,婆家退回来的。当下中人将来意说明,他姊姊冷笑道:‘我家没有钱。别说是二百五十块,就是两个小毛钱也没有。他家女儿不要脸,出来满街找男人,如今倒懒我兄弟起来,他家女儿男人多着呢,今天二百五,明天二百五,倒发财了。烦你们去告知他家,要钱没有,要人现在他家。什么遮羞钱?什么忏神费?他家女儿知道什么羞?他家房子本来就同茅坑一般。’两个中人没法,只得回去,说是他家现在没有现钱,他家姊姊是女流:没处去张罗。不如放了黄唐癸,叫他自去挪借。阿品的妈不放心,怕黄唐癸逃去,不拿钱来。后来经中人做了保,才放了出去,限定次日中饭后拿钱来。黄唐癸出了樊家门,回到家中,被他姊姊骂了一顿。家中真是没有钱,出去同人挪借,哪个肯借。他急了一夜,不知如何起了短见,就吞生乌烟死了。等他姊姊起来,到吃中饭时候,还不见他起来,就到他房中去看他,早已死了多时了。他姊姊哭喊了一场,想去同樊家拼命,无奈已有字据在人家手里,闹也无益,只得罢了。谁知疑阿品知道黄唐癸死了,就半哭半唱的赶到黄家来,进门见黄唐癸的尸首停在房中,就拉住黄唐癸的手道:‘我的好哥哥,我的亲哥哥,怎么这样狠心肠?’樊阿品来时,路上已经跟了不少的人,来看奇闻,及听到这两句,已是哄堂大笑了。不意樊阿品又拿手指着自己的肚皮道:‘我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这是他们家里的一点亲骨血,我将来一定要还他家的,我也要过门来守节。’此时看奇闻的人,都说樊阿品疯了。有人说樊阿品虽然不贞节,却还从一而终,又有人说,他怎么是从一而终?即以他现在的姘夫而论,也有七八个。樊阿品的妈,本不知道阿品到黄家去,等到知道了,叫人去拉阿品回来,他的奇闻早已演完了。樊阿品回到家中,遇了这种好娘,自然没什么责罚,不过说几句。樊阿品反到房中,寻了三样东西摆在桌子上,出来对他妈说:‘你再敢说我,我就在那三样里头拣一样,送我的终。’他妈到他房中一看,原来是一根绳,一杯乌烟,一把刀。他妈吓的不敢做声。阿品知道他妈已是怕了他,就更没有顾忌。黄唐癸头七的那天,阿品居然白衣白鞋的到黄家去吊孝。黄唐癸的姊姊,让他上席同众人一桌吃饭,阿品也不推辞。有人问黄唐癸的姊姊道:‘你兄弟是为阿品死的,如今阿品来:你还理他做什么?’黄唐癸的姊姊道:‘这是他们送上门来的便宜货,我为什么不收?我兄弟为阿品而死,如今阿品来替他做孝子,总算樊家给我兄弟赔礼了。’”
剑尘道:“这事怎么我一点没有听见人说?”王姨奶奶道:“这是少奶奶在上海时候出的新闻,如今还有奇闻呢。阿品自从黄唐癸死了,觉得少了一个姘夫,少了兴致,安静了三日。过了三日后,又新识了一个,这人是当铺的经手,阿品结识他,不是为貌,是为钱。阿品的妈同他伯伯,一来为阿品既已如此,管也无益;二则因为既已管不下,乐得用他几个钱,也是好的。邻居亲戚们,大家见过阿品哭黄唐癸的历史,知道阿品的价值,此次见他姘了当铺经手,也都不以为奇了。这当铺经手,姓史名仁,年纪有四十几岁。一身肥肉,两撇黄须。今次姘了阿品,非常得意,谁知昨日闹笑话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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