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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义佳人/第08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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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遇知己竟谈一夕 聘参谋虚掷千金

  话说孟迪民正在那里自言自语的时候,旁边忽然跑出一个人来说话,不觉吃了一惊。回头一看,不是别人,乃是书记田蓉生。迪民道:“你几时来的?”田蓉生道:“我来不多一时,会长将才说的是谁?”迪民道:“这人是我的故交,有好几年不通音问了,不想那个萧芷芬倒认得他。”田蓉生道:“会长这个朋友姓什么?”迪民道:“他姓高名凌霄,字剑尘,安徽怀宁县人,比我小一岁。他的父亲与家君是至交好友。那时家君同他的老太爷,一同在南京幕府。那时我才十七岁,高剑尘十六岁,我们常常在一处读书。剑尘的聪明,远在我之上,不过性情严冷,志趣高逸,与我虽甚投机,我却反有点畏他的严冷。次年他老太爷就去世了,他同母兄就回籍去了。家君因为没了知己,又厌官场习气,也就回家了。我回家后,曾寄过他一信,也没有接着他的回信,我后来就到各处演说,又办了这个会,弄得一身做了众人的奴仆,没有一点工夫管我自己的事,竟将他忘记了,你说糊涂不糊涂?”蓉生道:“会长说没有工夫我又不信了。譬如今天会长在这里弹琴,这弹琴也是替众人弹的么?会长果真记着朋友,就该将弹琴的工夫,抽出来写信寄朋友,何况还有几个书记,随便叫哪一个写一封信,都可以的,只要一开口之劳就是了。”迪民笑道:“你又发老脾气了。每逢我说话,总要捉我的漏洞。”田蓉生也笑道:“会长自家留着漏洞叫人捉。”又道:“会长真个要亲自访高剑尘吗?他住的是城里是城外?”油民道:“剑尘现在不在安庆,他出阁有好几年了。萧芷芬信上写的,他现住在江阴县,他夫家姓林,婿名一个涛字,号飞白。我久已闻他的名,是个英雄少年,不知就是剑尘的佳婿。我想就去访访他。好在江阴离上海不算远,路也很便当。”蓉生道:“既是求贤,还管他路远不远,便当不便当,若照会长的话,倘路远不便当,就不去了,任他如何贤才,只要路远不便当,那是一定不去的了。”迪民道:“去的,去的,你歇歇罢,别再烦了。”迪民叫女仆将行李收拾收拾,又打电话到总事务所的帐房,叫他到轮船局定一张到江阴的拖船。次日一早,迪民带了一个女仆,一个男仆,同书记田蓉生一同起身前往。这晓光会中书记有四个,田蓉生性最正直,迪民最敬重他。每逢迪民外出,总是同蓉生去的。

  再说迪民同蓉生上了船,轮船带上,次日到了江阴。将船拢了岸,靠着码头,先叫男仆去打听着了住址,然后迪民同蓉生一同上岸,曲曲弯弯的走了一小时许,方才看见一条河。过桥向东,一条石板路,临河几十棵大梧桐树,河对面是一块草场,顺着有梧桐这条路走去,约有数百步,见两扇黑漆大门。男仆向前走着,说道:“到了,小姐们在外间立一立,让小的去通知一声。”迪民见管门的是个有年纪的,拿了名片,并不说话,就一直的往里去了。等了好半天,方才出来了个年纪轻的下人,也不曾请安,也不说请,直挺挺的对迪民道:“花厅上坐罢。”迪民同蓉生跟着那下人走了几进屋,转一个弯,从月宫门中进去,有朝南的五间厅,前后玻璃窗,正中摆着炕床,两边摆着茶几椅子,全是大理石的。两边壁上挂些名人字画,前面院子里种的是湘竹,后面也是一个院子,三面回廊,中间有些假山石,靠窗一架葡萄,碧叶扶疏,日光掩映。院中有些花草,西边回廊过去,好像还通别处,里面有什么景致,则看不清楚了。迪民正观看时,又来了一个老妈子,对迪民说:“请到女客厅去坐。少奶奶不在家,等一刻就来了。”迪民同蓉生又跟着那老妈子从西边回廊过去,原来也是一个院子,有五间房子,关着门,内里摆的,从窗中望去,好像是书橱。院子里摆着许多菊花盆,虽未开花,娟娟嫩叶,也觉可爱。又过了两个天井,才见三间楼房,里面陈设与男客厅大同小异,所异之处,比男客厅来得绮丽,而不及男客厅轩敞。迪民等随便坐下,老妈子拿上茶来,老妈子道:“我们少奶奶,洋人请去吃饭了。我去请姨太太来。”不多时,来了一个五十来岁妇人,穿一身黑生丝衣裤,没有着裙;两只半大脚,一脸微麻,满面烟气,扶着一个十二三岁的使女,从外面走进来。迪民料着是所说的姨太太了,便也立起身来相迎。那姨太太与迪民、蓉生见过礼,分宾主坐下,姨太太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呢。少奶奶出去了,是洋人请他去吃饭了,我不想着就有客人来。”迪民听这位姨太太说话,有些不伦不类的,料着他定是不曾受过教育的。田蓉生道:“我们从上海晓光会来的。”姨太太道:“原来你们是从教会里来的,我叫人去请少奶奶回来。”迪民道:“我同你们少奶奶是朋友,今天是来看看他,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在此等他罢,不用叫人去请了。”姨太太道:“已经叫人去请去了。”又望着那个老妈子道:“张妈,你叫谁去请少奶奶?”张妈道:“少爷叫李兴去请少奶奶的。”迪民问张妈道:“这位太太是你们少奶奶的什么人?”张妈道:“这是姨太太。”迪民又从新问了个好,又问姨太太今年多少贵庚,姨太太道:“我今年整五十。”蓉生道:“姨太太几位少爷?几位小姐?”姨太太道:“三个男孩子,三个女孩子,女孩子顶大的出阁了,男孩子大的在山东候补,两个小的在学堂中读书。”迪民随口说道:“姨太太好福气。”姨太太道:“哪里来的福气。我常常的不好过,三天两头的生病。”田蓉生道:“请个医生看看脉,吃点药就好了。”姨太太道:“不行,我的病医生都说不好治。你们会中有好医生没有?我想到上海去看看,不知道病有的好点没有。我夜里睡不着,一说睡不着,这头马上就要发头昏,又浑身筋骨疼,膀子常常发酸,吃饭也吃不下,肚子里……”,说到这里,用手比着道:“有这么大的一个痞块,肝气还是常常发。”又叹口气道:“唉!我这病你说怎么好?是要寻个好医生看看才好。”

  迪民敷衍了几句,蓉生大有厌听的祥子。外面听着有人问道:“客人在这里不是?”姨太太道:“少奶奶来了。”张妈过去掀起竹门帘。蓉生坐处靠外头点,看外面看的清楚,见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子,一身白衣裤,鸭蛋脸,肌肤白腻,长眉星眼,身材适中而颇瘦弱。额前齐齐的一排短发,松松的挽了一个云髻。以容貌而论,极其秀逸,以神彩言之,甚觉英冷。当时迪民同那女子见了,迪民又介绍那女子见了蓉生,说道:“这就是高剑尘妹妹。”又对剑尘道:“这是我们会中的书记田蓉生姊姊。”各人见礼毕,仍旧坐下。姨太太道:“少奶奶认的呀。我说上海怎么到这里来。”对迪民道:“上海是大地方,我们江阴是个小地方,没有上海好玩。”迪民无言可对,只得笑了一笑。剑尘指着姨太太对迪民道:“这是先叔翁的姨太太。”迪民道:“原来是如叔母,失敬了。”剑尘道:“我们一别十载,不料姊姊忽然光临敝庐,真是荣幸之至。”迪民道:“我也时时刻刻记着妹妹,想到安庆去看看妹妹,总是没有工夫。后来听说妹妹出阁了,又不知道妹丈是何许人,姓甚名谁,我前此写了几封信与你,总没有接着回信。”剑尘道:“今日又何以知道我在这里呢?我也有好几封信寄你,难道也一封没有接着么?我以为是贵人事忙,没有工夫记着这个老朋友了。”迪民笑道:“你又来讥讽我了。好几年没有听见这种话,今天又从新听起,如同天语一般了。”剑尘道:“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迪民道:“你猜猜看。”剑尘道:“赌什么东西我就猜猜。”迪民道:“你猜着了,我这个会长让给你做好不好?”剑尘道:“你好便宜,倒要叫我做会长,可知道我不愿做呢,还是赌你带的金表罢。”迪民道:“你怎么这样财迷,一见面就想人家的金表。”剑尘道:“现在的世界,哪个不是金钱主意?”迪民道:“你猜着了,我就拿金表赏了你。”姨太太笑道:“你们两个人倒好顽。”剑尘道:“就是这样,谁做中?”蓉生道:“我同姨太太做中,不管哪个赢,都要请我吃一顿,不许赖的。”迪民道:“真个我还忘记了,猜不着你也请输一样东西才算公道。”剑尘道:“不要紧,我输了,你就将我的表拿了去。如今你先将你的表拿来,好让我说。”迪民道:“你先说对了再拿表。”剑尘道:“不许赖。”迪民道:“不赖。”剑尘道:“萧芷芬说的,猜着了罢。”迪民道:“不算数不算数。”剑尘道:“我猜着了还不快拿表来。”迪民道:“不算数,我原来是叫你猜,你如今没有猜,哪里好拿我的表?”剑尘道:“堂堂的会长,说了话不当数,不怕人家笑话?我只问中人怎么说?”蓉生道:“这是萧芷芬通知剑妹的,不能当数。”剑尘道:“有会赖的会长,就有会赖的书记,这表我就不要了,可蓉妹你的吃喝也没有了。”蓉生道:“我帮着会长赖了一个金表不怕他回去不请我吃。”于是大家笑了一阵。老妈子拿了点心来,剑尘让大家随意用了点,方才叙了一番契阔。

  姨太太见他们说的投机,自己插不上嘴去,就立起身来,对剑尘及迪民蓉生道:“我又有点肝气疼了,我要回去躺躺,你们多坐罢。”剑尘随意说了一声:“怎么不好过了?”迪民道:“姨太太既有贵恙,还是歇歇好,我同剑妹是老朋友,姨太太可不必客气了。”姨太太依旧扶着丫头回去了。剑尘道:“这里不便当,请到我那里边去坐坐罢。我们许久不见,今夜当作竟夕之谈。”迪民道:“很好。”大家立起来,出了女客厅,从旁边出去,过了两进屋,乃是一个大草场。一条碎石子的路,弯弯曲曲的过去,路旁两边种的都是垂杨柳,间着些桃、杏、梅、李各种树木,此时可惜花已开过,只剩下碧叶青枝,深阴滴翠,迪民着实称赞了一番。树阴里望去,见一所洋式高大房屋,剑尘道:“这是我住的房子。”剑尘让迪民等在前,自己陪在后面,走入里面,迪民见此屋乃是一所四面有回廊的五层楼,底下一层铺设精致。剑尘让迪民等自西边进去,是一间寻常起居的会客室,再进去两间,是一间八角式的极华美的一间客室,内中摆的椅凳几桌也是八角式的,壁上挂了一幅淡墨山水,几条篆字单条。剑尘让迪民等坐下,自家敬了茶,然后大家坐下,迪民道:“妹丈我还没有请见过。”剑尘道:“姊姊的大名,飞白仰慕已久,但姊姊没有命令,飞白也不敢冒昧进见。今姊姊欲见见,我叫人去请来。”

  停了一刻,进来了一个洋装少年,丰姿极其英发,年纪约二十余岁,笑对剑尘道:“你来介绍。”剑尘对迪民、蓉生道:“这是飞白。”又对飞白道:“这位是孟迪民姊姊,这位是田蓉生姊姊。”飞白脱帽致敬后,一同坐下,说了儿句仰慕的套语,又赞了晓光会一番,迪民道:“妹丈出洋过没有?”飞白道:“在德国、比国各留学三年,去年才回来的。”迪民道:“可敬的很。中国人都像妹丈这般英侠,我中国还怕不强吗?”飞白道:“岂敢。若说,敦风俗。要正人心,敦风俗又必须从家庭教强国,当先正人心,育起。讲到家庭教育,还以昌明女学为急务。如今大姊立晓光会,甚是为我国将来造无量人才,实在钦羡的很。”迪民道:“妹丈客气了,妹丈是当今之人才,敝会不过是未来之希望耳,何足挂齿?”

  飞白说了一会,告辞出去。忽听得三层楼上琴声幽扬,颇觉可耳,迪民道:“楼上谁弹琴?”剑尘道:“我真忘了,两个小孩子怎么不叫他来见见大姨?”吩咐老妈子道:“去叫英官、秀官、逸官来。”过了五分钟光景,老妈子抱了一个三岁的小孩子来,剑尘道:“这是女孩子,名秀生,他顶小。”又问老妈子道:“你们为什么不去叫英官、逸官?”老妈子道:“怎么不叫?他两人听说叫他,一同飞也似的逃到前面去了,如今采荷、采莲两个去寻了。”外面一个人道:“找来了。”只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后面两个丫头推着,叫他进来,剑尘道:“还不过来替大姨磕头。”迪民道:“不要行礼了。”又对剑尘道:“妹妹出阁几年了?儿女都这么大了。”剑尘道:“八年了。我十九岁出阁,今年二十七岁,这个大孩子今年七岁了。”蓉生道:“我看你只有二十三岁的样子。”剑尘笑而不言。迪民道:“真是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了。”剑尘道:“都是些家庭革命,恐怕不能‘怡然敬父执’呢。”迪民道:“不敬父执不要紧,只要敬母执就是了。”

  说话间天已黑了,下人点上灯,开出晚饭来,大家用毕,歇息了一回,觉得屋中有些闷热,遂同至外面草地铁椅上坐顿觉清风习习,凉透罗襟。此时高、孟二人方才谈及此次来意。孟迪民道:“我此次来,虽说是来看看你,却也有点别事,谅妹妹也晓得的。”剑尘道:“萧芷芬虽有信来过,我却没有答应,今日姊姊枉驾,我是极欢迎的。若说那事,我有点不能遵命。我的性情不合时宜,是姊姊所知道的。何况我一无学问,怎么当此重任?”迪民道:“我也并不强你所难,我此来不是强你做会员,到各处演说,是强你做个会中的顾问官,是叫你运筹帷幄,不是叫你决胜疆场。你只要坐镇会中,替我筹画筹画,我有不懂得的事,请教请教你。”剑尘道:“我的性情不敢说是孤高,却有点乖僻。将来替姊姊筹画事情,恐怕总要偏于乖僻这边。况姊姊学问高我十倍,何事要问我呢?我想姊姊还是另外访一位贤才,实事求是的办一番事业,那才不负姊姊的一片救世热心。我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望姊姊要原谅我才好。”迪民道:“如此说来,你不以知己待我了。今且不提顾问官这一节,我且问你,我这晓光会到底怎么样?”剑尘道:“以我看来,有其名而无其实。萧芷芬所说的话,虽不是字字金玉,却也算得你们会中的金石良言。我想你们会中,虽说派人到各处去演说,开通开通风气,固是好事,然而乡人愚闇,哪有一听演说,就能感化的理?若说调查黑暗事情,那更是虚设了。既没有处置黑暗事情的办法,调查与不调查何异?姊姊既具了这片热心,有的是经费,应该着着实实的办一个有名有实的晓光会,不该应学现在 时派人,说两句空话,就算做了实事的晓光会。”迪民道:“依你说,怎祥办法呢?”剑尘道:“我说一个譬喻你听。譬如用兵,一军之中,只有一个大帅同几个亲兵,余外则靠着几个游击兵就完了,也没有侦探队,也没有左右翼,也没有什么中坚,什么殿后,什么炮队粮台,若说这几个游击兵,在没有事的时候,固可以东伐西挡,笳鼓呜呜,替大帅扬威,若真个遇了敌人,只怕就要望风而逃了。游击兵本是军中不可少的,然必须有大军继其后,方能偏锋致胜。今只有游击兵,没有大军,非但不能致胜,反要败退了。如今你譬如是个大帅,演说员譬如是游击兵,书记会员譬如是亲兵。演说员只靠一张嘴劝化人,没有实在的办法,如同游击兵靠着笳鼓威敌,不能真个陷阵。演说员遇着黑暗的事,并不能援救,并不是演说员不好,不肯援救,实在是会中没有预备,不能援救,只好付之一叹。如同游击兵见了敌人,不敢冲锋,并不是游击兵无胆,不敢杀敌,实在是大军缺少接应,只好望风而逃。演说员固为会中不可少的人,而会中亦须事事有预备,样样有条理,演说员方才见功。如同军中将士既多且武,接应叠出不穷,游击兵乃可得力。”

  迪民道:“你说的话,一点不错。我如今怎样改良才好?哪一样算我的中坚?哪一样是左右翼?哪一样是殿后之军?哪是我的炮队?哪是我的粮台?”剑尘道:“据我所见,当以工艺厂为你的中坚。盖现在风气未开,女子尚不大懂得读书的益处,若女学堂中虽有手工之类,都不大看重。若是工艺厂,乃以工艺为正科,读书为附科,差不多的人,听说是学工艺,都肯来学,来的人一定比寻常读书的来的踊跃。厂中以一二小时读书讲解,余外则皆学工艺,如此则学者不以为苦,而得其益。厂中所出货物,售出得利若干,一年总计之,按生徒考定分数发给。厂中既不亏本,生徒不但学习本事,又可得利,谁不乐来?诸生徒每日得一二小时之讲解,日深月久,既不能为有学问人,而浅近文字,日用之学,及迷信之说,当能粗知一二。于女子教育不为无功,为事既易,来者必众。逐渐推广,工艺既兴,民智亦开,此事宜厚力为之,所以我说工艺厂当为中坚。女学堂为左右翼。女学非不善,若欲一时之间,就要普及教育,恐怕未必有如此之速。女学固宜多设,而其效甚迟,留为后日扶助工艺厂之用,譬如中坚之有左右翼,则女学堂是也。各省宜多设分会,以期推广,有事声气联络,不为一隅所困,则会中之殿后军也。演说员即会中之游击兵。令伯父为会中之粮台。炮队则会员中之有才学者是也。”迪民道:“你说的这么爽快,为什么不答应的爽快?你如果肯俯就我们会中的顾问官,我必照你说的,一样一样的办起来。”剑尘道:“我不过随便说说罢,若是真这样办,那不是挂一漏万吗?还要好好的立章程,也不是一时半时的事。”迪民道:“我回去就建造工艺厂的房屋。”剑尘道:“还有女学堂一层,应该立几个不收学膳费的学堂,预备专收无力向学穷苦女孩。还该立一所恤贫所,专收孤寡穷独不能自活者。酌量收入,或叫他入女学堂,或叫他入工艺厂,均无不可。”迪民道:“这都容易,只要你肯就是了。”剑尘道:“我不比你,我有子女累着,不能只身去的。且既为人妇,就有家事萦身,哪好由我轻轻便便的去做贵会的顾问官?”迪民道:“妹丈不许你去吗?”剑尘道:“飞白有什么不许我去?”迪民道:“你自己不愿意去?”剑尘道:“有点。我既为人妇,一家的事务,琐琐不一,虽说不用我动手做,须要我分派。主妇一不在家,各人就要偷懒,何况出去就馆,那还成个家吗?”迪民道:“我还有一个办法,你不必常川在沪,只要每月去一趟住三五日就回来,有什么事可用信札往来,你意下如何?”剑尘道:“你也不必闹什么顾问官,也不要强我入什么会,我尽我的所能,每月依着你的话,到上海来请教请教就是了。”迪民道:“好极了,一言为定,不许翻悔。”剑尘道:“我不翻悔,怕你翻悔呢。昨日的金表,就是个标本。”迪民笑道:“你还想我的表吗?这表却没的给你呢。”又道:“话已说定了,明日就送关书来。”剑尘道:“真笑话,我不做顾问官,要送什么关书?你若送来,我也是要还的。”迪民道:“你敢还么?我就登时拿出老姊的牌子来。”剑尘道:“不行,现在是自由世界,虽说是老姊,哪好侵人家的自由?”

  此时天已快亮了,剑尘道:“我们谈天好像没有多大一歇,怎么就快亮了?”迪民道:“古人说‘欢娱嫌夜短’,一点不错的。”剑尘道:“我们该睡了。”于是送迪民、蓉生到两间精室中,然后各人安卧不提。次日,迪民说要回去了,问剑尘几时到上海去,他叫人来迎接。剑尘道:“我还没有同飞白商量定,儿时动身,我随后写信来罢。至叫人来接那一层。可以不必,我这里有下人,可以叫他送我到上海。”

  迪民、蓉生别了剑尘,仍回上海。到了总事务所,张振亚接着道:“木本时来了。”迪民道:“几时到的?”振亚道:“也是今早才到的。我问问会长,请他住到哪里好?”迪民道:“我要常常请教他,自然是同我住在一处好。你叫帐房将他的行李搬到徐家汇去,我也就要回去了。你停歇同他到徐家汇去,我到家恭候他罢。”张振亚去了,迪民问田蓉生道:“你老姊还是同我一同回家,还是在这里顽顽再回去?”蓉生道:“我要拜认拜认新客人,怎么说不同你回去?”迪民道:“那末请一同去罢。”二人跳上马车,车夫加上一鞭,如飞的去了。蓉生向来最喜说话,今天坐在马车里沉沉的如有所思,迪民道:“你今天想什么心事?”蓉生道:“我想那位新参谋,是个什么样儿的人。”迪民道,“参谋这个名字,不过说着顽顽罢,怎么你真个称咧起参谋来。”蓉生道:“会长既不以参谋为然,怎么又要请参谋?”迪民道:“我请他是做朋友,并没有说是参谋,参谋是古人行军中的军师,我们是个民会,怎么有参谋的称呼?”又道:“我看你好像有不满意于新客之处。”蓉生道:“这倒有点。其实我并没有见过他,然而我颇疑心他没有本事。”迪民道:“这又奇了,你没有见过他,怎么就疑心他没有本事?”蓉生道:“振亚荐的人,我总有些疑心。”

  二人一路说话,不觉已经到了。走下车来,同到里面,用了午饭不多一歇,外面仆人来说道:“木小姐到了。”迪民说:“请到里面来。”过了一刻,振亚一人进来,对迪民道:“木本时说,要会长出去迎接他。”迪民道:“去接他就是了。”田蓉生道:“我从没有听见客人自家叫人家迎接他的。不晓得会中的人,多要出去站班不要?”振亚道:“田先生,你不要发脾气,客人并不曾说叫人接他,我见他不肯下车,估量他是要叫人接他的意思。”迪民到大门口,将木本时迎接了进来,请他在书房中坐下。田蓉生见客人进来,只得立起来招呼了几句。木本时问知蓉生是书记,就马上露出看不起的样子。迪民对木本时先说了仰慕的话,又谢他肯“不远千里而来。帮助改良会务,真是本会之幸”。木本时似谦逊非谦逊的讲了几句,那副自大的情形,就是大皇帝也不过如此。忽又道:“我的行李放在哪里?行李一共是十六件。最好叫人点一点看。”迪民道:“不要紧,有他们在那里照应,不会少的。”木本时道:“哪里有纸没有?”迪民道:“什么纸?”木本时道:“就是写信的纸。”迪民道:“有的。小姐刚到,就要写信么?”木本时道:“在此闲着没事,不如写一封。”迪民命丫头取纸来,木本时接了纸,在身上摸出半枝铅笔来又讨小刀来修笔,修好了,在纸上歪歪斜斜写了些洋字,田蓉生虽不懂洋文,却常与女学堂中几个英文教习同在一处,洋字也常见过,今木本时写的洋文,很不像个样儿,又想他既要写,也应该在自己房中去写,何必急急的就要在这里写信呢?况且他进门还不到一小时,会中的情形也没有问过,同会长也没有深谈过,就说闲着没事,真有点奇怪了。再转念道,我明白了,他一定知道会长同我不懂洋文,所以拿腔作势的,闹着写信,其意并不在信,是要显显自家晓得洋文,好等会长崇拜他。殊不知会中懂洋文的多得很,他如果是这个心思,未免太浅陋了。我本来甚清闲没有事,他这副情形,我倒要侦探侦探,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人。

  正思想间,木本时信已写好,望衣袋中一插,立起来往外就走。

  要知木本时到那里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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