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佳人/第33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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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自由婚姻新娘说新理 专制手段穷妇入穷途

  话说飞白与剑尘立在桥上谈心,忽见来了一人,与飞白点头,口中说道:“飞翁难得到这里来。”飞白呆了一呆道:“阁下是否权斋兄?”那少年道:“是是是。去年到上海,在振黄那里曾与飞翁同席一次。得闻高论,兄弟实在敬佩得很。今天难得在这里遇着,我们到前面坐坐去。”飞白道:“谢谢。改天再奉扰罢,今儿晚了,兄弟要回寓去。”

  权斋初时只顾同飞白攀谈,没有留心剑尘,这时才觉着,心知是飞白的内眷,却不敢骤然称呼,便问道:“这位是……”飞白道:“是内人。”权斋连忙作揖道:“大嫂后天请到舍下去坐坐。”又对飞白道:“后天飞翁同嫂夫人一同光降敝舍。兄弟后天结婚,还想请飞翁演说演说。”飞白道:“权翁嘉礼就在后天,兄弟一点也不知道。不是权翁今儿说起,兄弟可不是失贺了吗?”权斋道:“兄弟是自由婚,后天演说的人很多。飞翁大才鼎鼎,最好替兄弟做一篇颂辞,新妇的颂辞,他已经请人做好了。他今早给我看过,我觉得他的颂辞比我的好。倘以飞翁的大才,替兄弟做一篇颂辞,一定压倒新娘。”飞白笑道:“何以要一定压倒新娘?这种颂辞,兄弟实在没有做过,敢谢不敏。”权斋道:“飞翁不肯做罢了,有什么不会做?飞翁没替别人做,自家总是做过的了,难道拿着飞翁这样大才,还去请别人做颂辞么?”飞白笑道:“兄弟不是自由婚,哪儿有颂辞?”权斋惊讶道,“飞翁这么个文明人,怎么不结文明婚?”忽见剑尘立在湖边,自家觉得失言,即忙改口道:“像嫂夫人这样文明,不是自由婚也是体面的。”飞白笑道:“权翁住在什么地方?后天兄弟好去扰喜酒吃。”权斋道:“兄弟住在板儿巷,后天一定请飞翁同嫂夫人早些光降。”飞白道:“兄弟一定来的。内人来不来,兄弟却不能勉强,他有他的自由权。”权斋道:“是的是的,兄弟还要去寻个朋友,暂时失陪了。”说完急急的去了。大约是去请人做颂辞去了。剑尘道:“结自由婚,我倒没有见过。”飞白道:“你要看,是极容易的,我可以奉陪。”剑尘道:“你我的礼服都没有带来。怎么好?”飞白笑道:“你真是太拘了,看这种自由婚,还要穿什么礼服?且我西装惯了,最怕穿那袍套。凭空穿上袍套,戴上大帽子,不但不惯,并且难看。”剑尘笑道:“我最喜欢你改了西装,尤觉丰姿英特。中国的服制,我实在不敢恭维。既不雅观,又不尚武,一无可取,我愿你再不要换中国装。”飞白道:“这个可以做得到的。我不入仕途,服式本可随便的。”剑尘道:“只怕老人家不肯罢。一个双料翰林,正是做官的好材料,肯就此让你歇手了吗?”飞白道:“老人家向来钟爱我,必不强我所不愿。所以那时我不愿在京里供职,也没有勉强我。我之出洋留学,是为学问起见,不为功名起见。我尽我所学,提倡国民就是了,何必一定要滥入仕途?倘如果是要做官,我前年出洋回来,点第二次翰林的时候,京里那班周老,极意的留我,那是做官的绝好机会。我不肯留京,你就可以相信我真不愿做官了。”剑尘点头称是,又感慨道:“做官呢,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如今的官,专知道利己,不知道利国,虽有一两个好的,那些利己的就恶他,百计千方的将他挤去,才肯甘心。所以志士都不愿入仕途,就是入了仕途,也不能长久,并不能施展抱负。你不愿入仕途,想也是此意,其实何必一定要做官,才可利国?即如你发起的中国时势研究会,倘能长久办下去,于国家前途不为无益。”飞白笑而点头道:“天黑了,我们回去罢。”

  次日剑尘略换了换衣服,对飞白道:“迪民、芷芬怎么还不来?”又道:“你今天去不去?”飞白道:“随便。”正说着,见迪民、芷芬前后进来。剑尘、飞白一齐立起,寒暄让坐。迪民道:“今天妹丈也同去走走,可有空没有?”飞白道:“迪姊高兴,兄弟总当奉陪。”芷芬道:“我们还要等一等。我叫人去请花影怜去,大约就可到了。”剑尘道:“你请他到哪里会齐?”芷芬道:“在这里会齐。”飞白立起来道:“我先去,在烟霞洞等你们。”说着拿了洋伞出去了。不一刻,采菁来说:“花小姐来了。”剑尘出去迎了进来。花影怜对众人招呼过,剑尘让了坐,送过茶,方才归坐。见花影怜薄施脂粉,不戴簪珥,穿一身宝蓝花缎衣裤,颇觉丰姿楚楚。不是芷芬在面前两下相形,他便可首屈一指了。芷芬道:“影姊在陈府,想不大出来。所以妹子今天特地请影姊出来逛逛,散散心。大家多个伴,也觉有兴致些。”影怜道:“是。”剑尘让影怜吃了点心,迪民摸出表来一看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罢。”芷芬让大家出了园门,影怜见只有一顶轿子,不觉呆了一呆道:“轿子还没齐呢。”芷芬笑道:“我们都喜欢步行,这顶轿子是为影姊备的。”影怜便道:“这样我也步行。”剑尘道:“只怕影姊走不动,还是请上轿罢。”影怜道:“不要紧,我慢慢儿的走。”于是令轿子在后面跟着,行人缓缓而行。走不上半里路,这位花小姐果然走不动了。那双小小弓鞋,在石子路上,左一拐右一拐,一点儿不得劲,连身躯都晃晃荡荡的摇个不定。还亏采菁扶着他,不然早翻筋斗了。累的影怜汗渍春衫,红添香颊,走一步喘一喘,看样儿实是走不动了。芷芬忙喊轿子过来,劝影怜坐上轿去。影怜恨道:“一样的路,姊姊们走去,看着轻松的很,偏我这样坍台,走了这点点路,就变成这个样儿,可见我是个没用人。”迪民笑道:“裹脚的人吃亏就在这种地方。影妹慢慢的放大了,将来走起路来,就轻松了,”影怜自知万万再走不动,只得坐上轿去。轿夫抬了。如飞的往前去了。

  这里剑尘等一路赏玩,一面谈心,说说笑笑的到了烟霞洞。芷芬吩咐叫和尚备一桌洁净素菜,大家休息了一回,飞白领着到各处山洞中逛了一遍,才回来用饭。只可惜花影怜,虽然一样逛,却吃了小脚的亏,许多好地方,因为脚小伶仃,走不上去,都没有逛,空望着他们上山下岭,登峰探壑的兴致勃然。还有婢女采菁,本想伺候主人,一同去开开眼界,哪知被剑尘派了他陪伴这位花小姐,自家空生了一双大脚,倒摸不着施展,急的他心中痒痒的,恨不得也跟上山去。又不敢离开了影怜,怕回来惹骂。想撺掇影怜上山去逛逛,却看看他这副娜婀随风转的样儿,万一一个立脚不牢,从山上滚了下来,可是顽的吗?因此也觉胆小,只得耐心等候他们回来。芷芬请大家逛了一天,临分手的时候,迪民对花影怜道:“下月初三,我回上海,请影姊预备预备,初二妹子叫人来请影姊过去。”影怜自然欢喜答应了。剑尘又问芷芬、迪民:“明天去看结自由婚不看?”芷芬道:“我见过,不看罢。”迪民也说明天有事不去。

  一夜易过。次日剑尘梳洗完了,问飞白换衣服不换,飞白笑道:“随夫人吩咐。叫我换我就换,若以我的本心,还是不换省事些。”剑尘笑道:“你不要换就爽爽快快的说不换,何必绕着湾儿说。”一回儿陈兴来回轿子齐了,剑尘对飞白道:“你先去,停一刻我再来。”飞白道:“留陈贵伺候你去,我带陈兴先去了。”剑尘歇了一点多钟,交代奶妈管着秀官,又吩咐李福看着英官逸官,不要乱跑,才带了采菁上轿到板儿巷来。

  走了好一回,才到了板儿巷,陈贵投进帖子,又过了一刻,里面出来了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妈子,领了剑尘进去。剑尘见房屋不大,过了天井就是大厅,大厅后面,就是内室。三楼三底,一明两暗。客人不多,女客尤少。主妇是个六十几岁,土头土脑的人,连客人同他道喜,他也不知道答礼。见了剑尘,只知道说:“你坐,你坐。”又把手摸了摸椅子道:“这里好坐。”剑尘微微一笑,在椅子上坐下。过了一刻,又来了几个梳着大松辫子的,像是女学生,拖着皮底鞋,一步一摆的走了进来,复又回身到外面去了。剑尘估量这几个人,想是新娘那边的人,便也立起身,走到大厅上来。见飞白也在厅上,一边是男客,一边是女客,居中搭了个讲台。剑尘走到女客这边。权斋今天是新郎君,通身换了新衣,兴兴头头的跑来跑去照应客人。见了剑尘,便跑过来道:“大嫂居然肯光降,难得,难得。”又对左首一个女子道:“烦刘小姐陪林大嫂。”那女子走过来道:“林大嫂从哪里来?”剑尘道:“江阴。”刘小姐又问:“现住什么地方?”剑尘道:“住在钱塘门外,敝友人的别墅中。”刘小姐道:“林大嫂一个人来么?”剑尘道:“与拙夫同来。”刘小姐道:“林大嫂几时到我们家里去顽顽?”剑尘道:“有暇一定去奉访。小姐同这里是什么亲戚?新娘见过不曾?”刘小姐道:“新娘同我是同学,我今天是来陪新娘的。”过了一回,刘小姐邀了剑尘去看新房。房中并无陈设,只有一架着衣镜,几盆花。忽听的外面鼓吹起来,说是新娘到了。大家一拥而出,拥了一厅的人。新郎走到轿前,扶了新娘出来。新娘倒也穿了婚服,新郎要扶着新娘走,新娘道:“不用扶,我自己会走。”于是挺胸阔步,走到厅中心立住。两边看的人,都掩口而笑。新郎也走到厅中心,与新娘并肩而立。又走出一男一女来,各立在两新人傍边。新郎对众人说道:“诸位朋友亲戚,都在这里。我今天同女学生金启新结婚,百年到老,两无异心。”说完在衣袋里摸出一个戒指,加在新娘手指上。那两位证人道:“新娘新郎还要行个接吻礼,以视两心相爱。”权斋迟疑了一回道:现在中国还未开通,骤见这个文明举动,未免要大惊小怪。好在既为夫妇,不拘这点小礼,我们变通办法,接接手也是一样的。”一班假新党都拍手赞成。权斋就伸手拉了新娘的手。这么一接手,婚礼就此完了。颂辞读毕,众人行了鞠躬礼,新娘道:“我们好演说了。”权斋道:“不错。今天你是客,应该你先演说。”新娘就上了讲台道:“我同权斋结自由婚,谅文明人必不以为非,野蛮人一定要好笑。不过我为中国开风气,为女同胞图利益,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要文明人许可就是了。我们女子,应该破除陋习,自家作主,哪能将自家的婚姻大事,付之老迈龙钟的父母?自来老人性质,同我们年轻人性质是两样的。我们年轻人,自然喜欢活泼,那老年人,却同我们反对。我常常见老年人,替他女儿拣女婿,总说是第一要老成本分,你想老成的人就不能活泼,本分的人就无竞争心。一个人既不活泼,又无竞争心,不成了泥塑木雕的了么?那老年人却认定了这两种,当为乘龙佳婿,将女儿无限青春,送在这种泥塑木雕手里。所以有‘巧妻常伴拙夫眠’这句话。要是自由结婚,哪有这种弊病?男女都是先认识后做夫妻,各人的脾气都知道,两人的学问也知道,还有什么说不来?今天我同权斋结自由婚,虽不能算是中国自由婚姻开天辟地的始祖,却也算得自由婚姻的老前辈了。倘女同胞能个个像我似的,断无有嫁非其人的感慨。”说完点头下台。权斋接着上去演说道:“新人才高,刚才那番演说,谅诸位朋友都听清楚了。他说的新道理,都非我辈所能及,我也不再费说。我记得我前年,在嘉兴遇见新人,那时我还是初次相见呢。但是俗语说得好,‘姻缘,姻缘,五百年前。’我虽是同他初次相见,却如老朋友一样,又如见了灵魂一样,不见他就如失了灵魂。他的形容笑貌,无一样不深印我脑筋中。我以至诚感人的本事,去感动他。新人知我爱他深,念他切,就慨然以婚姻相许。我今天的得意,皆新人之赐。但我夫妇既以新始,必以新终,将来样样都要请求新理。即如治家育儿,无一样不要研究新理,求其发达,这就是自由婚姻的利处。彼此不隔膜,商量好才成室家,胸中有了成竹,自不致临事张皇。你看新娘今天演说,有何等从容?何等大方?不似守旧女子,任人摆弄。做起新娘来,尤觉可笑。犹如弄猴子一般,叫他东就东,叫他西就西。用什么红绸蒙了头,由喜娘们牵牵扯扯的走,好似瞎子走路,不认东南西北。还要什么闭了眼睛,又不许开口,还不许大吃大喝,如果大吃大喝,人家就要批评。只许客人吃喝说笑,新娘倒不许吃喝说笑,同新郎又要做作出许多花样来,什么不同坐不同说,坐了说了,人家就要说面皮厚。这话真是不通之极。天下最亲近的是夫妻,夫妻不同坐同说,谁人可同坐同说?夫妻既不许同坐同说,何以又许同房?”

  权斋说到这里,台下除了飞白夫妇外,均拍掌叫好。权斋也自觉说的透澈,颇有得意之色。接着又说道:“我们中国一味的假惺惺,这就是假惺惺之一。外国人夫妻并肩携手在街上走,人家不以为奇。中国人哪怕子孙满堂,七八十岁的老夫妇,也没有携手同行的。我记得什么书上说,夫妇为五伦之首,有夫妻而后有……”想一想道,“有什么我忘记了,总而言之,夫妇是最要紧的,哪好不由各人自择?我们少年同志,都不可自误青春,听那腐败不堪的话,由什么父母作主,娶个丑陋女人,硬做妻子。你们想想,那种滋味难过不难过?要是自由婚姻,各人娶了平时亲爱的人,哪有那种难受滋味?所以我说这自由婚姻,是最好不过的。”说完也点头下台。众人中也有两个上去演说了一回,无非说自由婚姻之利,专制婚姻之害。

  众人演说完,新娘退入内室。刘小姐陪了剑尘到里面坐,新娘一面脱礼服,一面对刘小姐道:“这种衣服穿在身上,几乎把我累赘死。”刘小姐道:“你嫌累坠,为什么穿他?”新娘道:“我本不愿穿的,因为他们劝我穿,说不穿就像是娶妾的模样,所以我才穿了。”正说着,忽进来了一个老太婆道:“新娘怎么脱了大衣服?还有婆婆没有见呢。”新娘道:“婆婆在哪里?叫他来见见就是了。”那老太婆道:“要新娘去给婆婆磕头见礼,怎么好叫婆婆来见你?”新娘道:“我们一律平等,是同权斋老早讲定的。不论是谁,我也不能对他磕头,不信可叫了他来问。我是一定不能行那磕头跪拜那种奴隶礼。婆婆也是人,媳妇也是人,怎么要给婆婆磕头?这个不作兴的。”那老太婆喃喃自语道:“没有见过新娘子不见礼,大小也不分。不见礼也好,我还省了两角小洋钱的见仪呢。”新娘没有听见,剑尘坐位适逼近老太婆,却听得清清楚楚。新娘除去衣服,笑对刘小姐道:“你陪的这位客人,我倒不认得,看样也是我们同志。”刘小姐道:“我替你介绍。这位是林大嫂。”新娘道:“林大嫂请吃茶。”又道:“今天客人怎么这样少?还有美珠他们呢?”刘小姐道:“你陪林大嫂坐,我去找他们来。”新娘道:“林大嫂几时来的?”剑尘道:“来了没多时。”新娘道:“刘小姐是我的同学。我们同学有几十人,与我一年卒业的十三个,都出嫁了,自由结婚的连我有五个了。自由结婚到底好的多,五个里头,只有一个夫妻不合式,也是他自家目力不好,不会拣人。”剑尘道:“他怎么目力不好?倒要请教请教。”新娘笑道:“这件事说起来奇怪的很。我那同学,比我大三岁,他娘家倒很有钱。他本来同一个医院里头一个学生很要好,那学生同他同岁,相貌生的很好。不知我那同学后来忽然变了卦,不同那医学生好了。那医学生当面几次求婚,我那同学均回绝了。他的父亲,也劝他嫁给医学生,他也不听。老年人的话固不足相信,但他的父亲这回相劝的话,我却很以为然。我那同学却有别的思想,另外嫁了一个东洋留学生。我那同学临嫁的时候,他父亲还劝他别嫁那东洋留学生:‘倘若嫁了这留学生,以后遇了困苦,我可不问的,也不要来告诉我。’我那同学道:‘女子出嫁,谁还想靠着娘家吗?’嫁了去不多时,听说很不合式。去年我在平湖,遇见他,憔悴的很。他要我到他家里去坐回儿,我到他家,见只有两间小房子。低矮不堪,差不多长点的人,进去几乎直不起腰来。屋里破烂不堪,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婆,就是他婆婆。两间房子,前半间还摆了点杂货摊,后半间烧饭。他婆婆在灶前支了两块板做卧床,一顶帐子破的不成样了。里一间是他夫妇同一个孩子睡。他同我哭着诉苦,深悔嫁了这种人。我问他:‘现在东洋留学过的人,总可出去做个教习,何致穷困到这个样儿?摆这点杂货摊?’我那同学对我说,他男人哪里是什么留学生,不过当初想娶他,就骗他说是留学生。并说家中有多少田地产业,后来我那同学才知道哪里有什么产业?连一尺地基也没有。就是这两间屋,也是租的。当初他男人同他未结婚之前,待他极好,事事顺从,没一样不奉承他的颜色。及至结婚之后,就变了样了。我那同学起先也不解其故,后来他男人自己说出来,他才明白。原来他男人同他结婚,不是真爱他,是为他娘家有钱,指望娶了我那同学,就可得丈人的津贴。后来知道丈人不以女儿嫁他为然,并说过不津贴的话,所以他男人就变了前态,立时待我那同学不好起来。我问我那同学,为什么不同他男人离婚?我那同学说:‘怎么不想离婚?说了几次,他只是一味横蛮。说:“离婚是要我情愿,我不愿离婚,谁人敢说离婚?我同你是冠冕堂皇的结婚,又不是我拐骗你来的,强逼你来的,既嫁了我,就同我的东西一样,哪有轮着你开口的地方?”,我那同学气的了不得,却也无法可想。他说到这里。大哭起来道:‘我当初实是受了他的骗。那时样样像极文明的人,哪知今日待我还不及野蛮的行为,动不动就要打我骂我。就是这点摊头,还是我屡次写信去央求我父亲,才央求了一百块钱。他还用了我五十元,剩下的五十元,摆了这点摊头,混几个钱度日。’”

  剑尘笑道:“贵同学真是苦极了。他男人难道一点事不做吗?”新娘道:“是的。我那同学为此同我哭诉。后来我见一个四十几岁的男人,穿件破竹布长衫,两只袖子油的照得见人,满脸黑麻子,进来向我看了看。我那同学对我说,这人就是他的男人。我听了,真不解我那同学是什么眼力,怎么不嫁年少貌美的真医学生,去嫁个年老貌丑的假留学生?不知他所取的是哪一样。他那男人对我略一点头,就对我那同学道:‘今天我去同陈师母说过,他许我明年送到南京去学三年,毕业回来就可帮他传教,每月有三十元薪俸。’我就问我那同学,是传什么教,他那男人道:‘是耶稣教,我本不愿学,他们见我口才好,说教会中人,都是些笨货,倘得我这样一个人材,他们教会自然就要发达起来,常常劝我入教,我不高兴。今天他又极力的劝我,说了许多好话,我才答应他们。’我那同学对我使了个眼色,他男人又问道:‘饭熟了没有?’我那同学道:‘你去买五个钱豆腐,饭我来烧。’他男人道:‘钱呢?’我那同学又到房里,摸索了一回,拿了五个钱出来,交给他男人。他男人接了钱出门去了。我那同学叫他婆婆去烧饭,他同我说,他男人今天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倘是真的,或者有出头的日子。我道:‘你们先生说耶稣堂请你们先生,自然是真的了。’我那同学道:‘你哪里知道,他为人惯说谎话。见你在这里,只怕是故意说大话,装穷面子呢。耶稣堂哪里会请他?况且你听他起初对我说,是陈师母许他去到南京做学生,三年毕业,对你又说耶稣教里求他,这话不是谎话吗?’我也觉得他男人说的话,有些不对。我那同学又留我吃饭,我看他自家还缺少饭吃,哪里好请我吃饭,我就辞了他出来。”

  剑尘道:“现在怎么样?”新娘道:“不甚了了。只知道他男人传教的话不确。”正说间,见刘小姐领了一群女伴进来道:“你们是不是说宝英?”新娘道:“是的。”刘小姐道:“宝英前月回娘家来了,如今还没回去。听说是他男人逼他来借钱的他男人现在又吃上乌烟了。”新娘道:“嫁了这种人,真是前世作孽。”停了一停,又道:“别人的事随他去,时候不早了,怎么还不上席?”刘小姐道:“就要上席了。”又附在新娘耳边说道:“你婆婆因为你没有拜他,在楼上哭呢。”新娘高声道:“随他哭去,我不能破我的例,替他磕头。我顶厌恶这种人,专门想讨儿媳妇的便宜。一娶了媳妇,就要想媳妇拜他,伺候他,我不懂这种人是什么心。譬如他没有生儿子,他又哪里去叫人拜他,伺候他?况且我并没拿他当做底下人看待,不过是平等相看罢了,凭空哭什么?真是奇事了。”刘小姐道:“你看还是叫人去劝劝他,还是由他哭去?”新娘道:“自然是由他哭去。这种人是犯贱的,今回去劝劝他,他得了甜头,以后就要时常的哭。不如今天由他哭个饱,他见没人理,自然会不哭的。”刘小姐同进来的女伴,都赞成新娘此说。

  剑尘见他们婚礼已毕,同这班人久坐,也无甚趣味,就起身告辞。新娘哪里肯放,一定要用了酒席才放剑尘起身。剑尘回到寓所,见飞白尚未回来,坐着没事,就写了两封信。到下午四点钟,飞白才回来,对剑尘道:“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多坐坐?新娘想还有高论。”剑尘道:“我今天总算又多见一件事。新娘演说的话,也非全无道理,只是不宜今天说。”飞白道:“权斋的老太太,在厅上同权斋争了半天,你听见没有?”剑尘道:“没有听见。为什么争?”飞白道:“权斋的老太太,要权斋同新娘给亲戚们见见礼。权斋说:‘新娘在讲台上,已经向众人点头过,从新见什么礼?’为此母子争吵起来。后来权斋的老太太,被人劝进去了,我就从那时候出来的。”剑尘道:“一件笑话事,我去坐了半天,到如今还不知权斋姓甚名谁,不是笑话吗?”飞白道:“真个我忘记告诉你。权斋姓苏,名平,号权斋。”剑尘笑道:“你真是不择人而友,这种人真是没的说。”飞白道:“我不过在萧振黄那里见过他,并非我的朋友,是振黄的朋友。我看他还没什么不好,为人还无阴险心。若说是自由结婚,及同他老太太争吵这种事,如今这班维新党,没一个不是这个样儿。这都是没有学问的缘故,非其人生来性质如此。你不大出去,所以以为这种人可杀,我却见惯了这类的人,毫不以为异。今天我到迪姊那里去过,他约你明天到他那里去。”剑尘道:“我刚才寄信给他,约他明天请芷芬、怜吾同他到我这里来,一同荡船为戏,他怎么反约我到他那里去?他单是约我去,还是连你一同去?你知道他叫我去,是什么事?”飞白道:“单是约你。什么事迪民没有同我说,我不便问他。你寄他的信,他说收到了。荡船改为大后天、他一准来。”剑尘道:“这事且不必管他。你吃过饭没有?”飞白道:“吃过了。”又谈了一回,陈兴点上灯来。吃过晚饭,英官等顽了一回,自去睡了。飞白见窗外一轮月色,皓白如练,笑对剑尘道:“我同你来到这里,没出去揽过夜景,今夜月色这般好,你有无雅兴,出去走走?我来侍行。”剑尘道:“我怕冷,外面风很冷的。”飞白道:“多穿件衣服就不冷了。人生难得是良宵,如此月色,如此湖光,不同去走走,未免辜负良宵了”剑尘道:“你既喜欢月色湖光,你自己去就是了。”飞白笑道:“湖光月色,必得美人倩影,才觉赏心悦目。不然虽有湖光月色,也觉寂寞寡欢。”剑尘道:“你既喜欢美人,你去找个美人儿陪伴你去,何必缠我同去?”飞白笑执剑尘手道:“我最亲爱之美人,就在跟前,何必去寻别的美人?好人儿不要固执,何妨去走走?我替你拿衣服来穿上。”剑尘微笑道:“我自己会拿。”就去取了件衣服,加在身上,问飞白道:“你也穿一件?”飞白笑道:“我是蠢人,不怕冷。”剑尘道:“我替你带了去,冷时好穿。”就取了飞白的外衣,拿在手上。飞白道:“我来拿罢,你拿着只怕累着。其实我真不冷,你既这样关切我,我何处修来艳福,得夫人如此见爱?”剑尘道:“你嘴学得这么轻薄,你再胡说,我不同你出去了。”飞白睨剑尘而笑。二人出了寓门,在湖边赏月。只见皓白当空,湖光如镜,微风不动,树叶无声,间有一二水禽,冲月而飞。远望山色迷离,峰峦如画,台榭亭亭,波纹薄月,梵钟缓击,渔灯明灭。飞白喟然叹道:“如此山河,能够千万年为我中国有就好了。”剑尘道:“是在国民,是在提倡国民之志士。志士不提倡国民,国民即不知爱此山河。不爱山河,哪肯出死力保卫如此可爱之山河?这件事,你也不能脱责。”飞白笑抚剑尘肩道:“夫人责我良是,我必尽我之力做去。保如此可爱之山河,以答夫人之深爱。”剑尘道:“今夜月色真好,可惜迪民、芷芬不同游。若是同游,岂不更有兴趣?”飞白道:“你的心思同我两样。今夜的游览,我只愿意同你同行,不愿有他人间乎其间。大凡宴会盛举宜朋友,月夜闲游宜夫妇。”剑尘笑而不答。又走了一回,远望见一个人影,剑尘道:“你看那是做什么的?”飞白随剑尘指尖看去,果见一人影幢幢而行。飞白道:“看这人不像是闲游的。”剑尘笑道:“许你赏月,就不许别人赏月吗?”飞白道:“断乎不是赏月。你看他行路,只拣黑暗处走,并且屡屡回头,像怕人看见的意思。”剑尘道:“我怎么看的没有你清楚?”飞白道:“想是你不留心细看之故,我们走去看看好不好?”剑尘道:“我们又不做侦探,看他做什么?我不去。”飞白道:“你看他走到我们寓所左边去了。”剑尘道:“我们出来好半天了,不如回去罢。”

  飞白同剑尘一路走一路说话,渐渐同那人近了。将近到寓所的左近,同前面那人相离不过数十步。那人虽择暗地行走,但月明如镜,总有些看得见。飞白望去,甚为清楚,原来是一个女人。飞白止住步道:“我们立一立,看那女人到哪里去?”创尘道:“你管他到哪里去?我们去罢。”到了寓门,轻扣了一下,里面陈兴出来开了门。飞白再回头望那女人,见女人已转过稻草堆,到一小林边,像是觅死的样儿。飞白道:“剑尘,你看那女人像是上吊的样子。”剑尘惊道:“真的吗?叫谁去救下来。”飞白对陈兴道:“你去看看,倘若不是觅死,你就回来。”陈兴听说女人上吊,已觉毛骨悚然,今再叫他去看,他哪里敢去?又不敢说不去,正在欲去不敢的当儿,飞白已知其意,就道:“我同你去。”陈兴登时胆壮。主仆走到林边,那女人已是系绳于树枝,见有人来,忙窜入林去。飞白道:“陈兴快去将那女人拉住。”陈兴果然奔入林中,不到三分钟,拉了那女人来了。飞白不响,循原路回寓。陈兴拉了那女人跟在后面,一同至寓前。剑尘立在门口等候飞白,见飞白同一女人来,就道:“这女人是不是寻死?”飞白道:“尚未寻死,已经系绳在树枝上了。我们倘迟一步,恐怕就要寻死了。但不可放他去,恐怕再去寻死。且叫他到里面坐坐,你试问问他,究竟为什么事要寻死。”剑尘叫那女人进来,那女人不肯进去。陈兴推他进去,他就立在院里。剑尘用温言安慰他,好一回才到房里来。剑尘叫他坐坐,他才坐下。剑尘灯下细看那女人,约二十余岁,头粗服,确像是乡下人。脸上青一块肿一块,伤痕缕缕。剑尘道:“你姓什么?”那女人无言。又问道:“你住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来寻死?家中还有什么人?”那女人也无言。剑尘道:“你不要害怕,我们是可怜你。你有什么难处,尽可告诉我,我可以替你想想法子。”那女子忽哭起来,剑尘道:“你是疯子不是?怎么不说话?”那女人摇摇头。剑尘问来问去,总问不出一句话来,剑尘道:“你是哑吧么?”那女人又摇摇头。剑尘道:“你不是哑吧,为什么不开口?”那女人仍旧不响。剑尘道:“你是不是饿了?”就叫采菁去取了洋蛋糕来,又倒了一碗茶,放在那女人面前。那女人不吃亦不言。剑尘计穷,不觉焦躁起来,走进套间去同飞白商量。见飞白和衣躺在床上,已睡着了。剑尘不欲搅醒飞白,就在床上取了一条绒毯,替飞白盖上,依旧出来。忽然心生一策,正色对那女人道:“你既不肯说话,一定是来历不明,不是好人。我本可怜你,才叫你进来问你。如今既不是好人,我为什么还要问你?”就对采菁道:“你去叫陈兴来,将这女人送到警察局去。”那女人一翻身跪下道:“求小姐救命。我不是坏人。”剑尘依旧正色道:“你既不是坏人,可立起来,将来历同我说明,我才能相信。”那女人立起来道:“我是这里的乡下人。”剑尘道:“离这里多少路?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为什么要寻死,你好好的一样一样的说来。”那女人道:“我姓荣,离这里三里路。我家中只有一个男人,我是被男人打不过,出来寻死的。”剑尘道:“你男人为什么事要打你?”那女人道:“他吃醉了也要打我,赌输了也要打我,听了人家的话,也要打我。”剑尘道:“人家说你什么话?”那女人道:“我男人有个相识的女人,他说我的坏话,叫我男人打我。我男人就要打我。”剑尘道:“这话真的吗?”那女人道:“真的,邻居都知道的。小姐不信,可以叫人去问。”剑尘道:“你今夜出来寻死,是为你男人打你不是?”那女人道:“是的,打了两日了。”剑尘道:“又是你男人听了相好的话不是?”那女人道:“不是。”剑尘道:“是为什么事?”那女人道:“我家暖的蚕子,我暖在身上,没留心蚕已出蛾了。前天拿出来扫蛾,谁知蚕蛾早已钻出饿死了。我男人为这事毒打了我几顿,要我拿钱去买蚕种来,重新暖种,没有就要打死我。我哪里来的钱?平时有一两个钱,也是男人拿去用了。这张蚕种要二三千钱才买的来,我哪里去弄这笔钱来?我想想办不好了,不如死了罢。”剑尘道:“如果有了钱买蚕种,你男人还要打你不打?”那女人想了一想道:“暂时可以不打,日久仍旧要打的。”剑尘道:“明天我替你办好这事。今已夜深了,可去睡一睡。”那女人道:“小姐睡罢,我不要睡。”剑尘见他不肯睡,怕他仍怀死心,或逃去,就也不敢睡,同他坐着。又问他:“娘家有什么人?”那女人道:“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一个从堂叔叔。”

  坐了一回,天已放白,飞白已睡醒了,走到外间,问剑尘道:“你一夜没睡,怎么不叫醒我?”剑尘道:“你该加件衣服早凉受了要生病的。”飞白到里间取衣服穿,剑尘跟了进去,就将这女人说的话,一一的同飞白说了。飞白道:“帮他的钱容易,不许他男人虐待他却难。”剑尘道:“总要想个法子才好。”飞白道:“不得已而为之。除非叫了地保来,对他说明这女人寻死的原由,并说明我们是晓光会的会员,见这女人寻死,将他拦阻下来的。叫地保将这女人送回家去,吩咐他男人,以后不许虐待。倘再虐待,以致这女人仍旧寻死,不但他男人有罪,地保也有干系的。倘他男人怙恶不悛,不受地保的劝导,仍旧虐待他女人,地保可去禀知晓光会,会中自会出来调处。这么办法,你看何如?”剑尘道:“好的。”飞白道:“你一夜没睡,这事交给我,你可去睡一睡。”剑尘也觉疲倦了,便去睡了。及至醒来,天已过午,那女人已不在这里了。剑尘梳洗毕,一同吃了午膳,乘轿到迪民那里。飞白道:“还有一样东西交给你。”剑尘接来一看,是飞白写的那女人的住址,姓名。剑尘道:“我昨夜竟忘记问他男人叫什么名字,真是粗心。”于是上轿而去。

  到了迪民那里,迪民迎着道:“我约你早来,怎么这时候才来?”剑尘道:“我还以为早呢。我昨夜一夜没睡。”迪民诧异道:“为什么一夜不睡?”芷芬从外面走进来道:“想是被贼偷了。”剑尘笑道:“你这么能干,偏偏猜不着。就将昨夜的事,说了一遍,并将办法也详细说了。遂将飞白写的条子,递给迪民,迪民道:“多谢妹妹费心。”剑尘道:“谢我做 什么?我起先还以为是人家情会呢,倒是飞白留心看出来的。”迪民道:“我交代他们,叫他们时常去打听打听,看有虐待那女人的情形没有。”芷芬道:“算那女人的运气好,这种受虐的人,中国不知有多少呢。”迪民道:“救一个总比不救好。”剑尘道:“迪姊叫我来做什么?芷芬道:“你猜猜看。”剑尘道:“我不要猜,终久会知道的。”迪民道:“我有个姨母在杭州,姨母家最信佛,几无一人不信,差不多初落地的小孩,都带了信佛的心来。前天他来请我同你们二位,今天去吃饭。再三的同我当面说,务必都要去。我碍于姨母的情面,不能不拉了你去,又怕你知道姨母家深于迷信,语言无味,不肯去。所以不同你说明,骗了你来再说。既到了我这里,那就我为政了,不怕你不去。”剑尘笑道:“这种野蛮手段,也不像堂堂会长做的事。”怜吾笑道:“哪里是会长的野蛮手段,实是顾问员的野蛮手段。”芷芬笑对怜吾道:“要你多嘴。”剑尘道:“芷芬的计策左了,殊不知我的心思。我最喜欢到迷信人家去,所说的话,都很有滋味,可以慢慢的研究。你怕我为此不来,却非真知我者。”芷芬笑道:“我怎么能够知道你的心?知道你心的,自然另有一人,那才是真知心的人呢。”剑尘笑道:“你说完了没有?若是没有说完,我替你补足了好不好?”迪民道:“完了完了,我们吃饭罢。”剑尘道:“你们还没吃饭吗?我是已经吃了来的,只好失陪了。”

  迪民等吃了饭,一同到他姨母家去。他姨母家住太平桥,性杨,姨丈已下世。姨母有三个儿子,都是秀才捐的实官。大儿子是江苏候补道,二儿子是安徽候补府,三儿子是江西候补县。三个儿子,只大儿子在江苏,二儿子三儿子,都在家里享福。迪民等到了杨家,姨母甚为欢喜,大表嫂、二表嫂、三表嫂都来相见。摆了茶点,让剑尘、芷芬、迪民在姨母的外房中坐下,谈了一回,大表嫂王氏道:“表妹在会中,不嫌辛苦吗?”迪民道:“会中事,都是朋友替我做了。我不过担个虚名罢,哪里来的辛苦?”二表嫂秦氏道:“听见你二表哥说,表妹会中的人,都不信菩萨,真的吗?”迪民道:“真的。”姨母道:“这两位小姐都不相信吗?”剑尘道:“侄女们不信的。”三表嫂江氏道:“菩萨是有的,不可不信。我说一件事,给姊姊们听,姊姊们就相信了。”剑尘道:“妹子极愿闻教。”江氏笑道:“剑姊同舍表妹,是至友,同舍下就如亲戚一般,何必客气?妹子随便说说,请剑姊、芷姊不要笑话。”剑尘、芷芬一齐谦逊了几句,江氏道:“菩萨这件事,我是极相信的。我们娘家,有一个婶母,他平日极信观音菩萨,到大南海朝观音去过五次。有一年我那婶母害一场大病,有一日大家都看他不行了,后事都预备好,我那婶母死去半天了,家人正想替他穿衣裳,哪知他忽然活转来,过了一回,又会坐起来了。我那时还没出阁,后来听婶母对我们说,婶母病重的时候,像有两个差人样子,又像庙里的小鬼样儿,进房来说,阎王爷要叫我婶母去。婶母不肯,那两人就拉了婶母出房。走了许多街路,都是认不着的。后来不知怎么样,到了一个衙门样子的所在。里面许多人,都是些牛头马面。大殿上坐了一个人,就同城隍庙的城隍菩萨一样。见了婶母,就大声的说道:‘你的寿数满了,怎么来的这么迟?’我婶母吓的不敢响,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个十三岁的小儿子,谁人照管?想到这里,不觉哭起来。阎王爷问他哭什么,恍惚中,我那婶母的父亲也在那里,就替婶母说是舍不得十三岁的小儿子。阎王爷道:‘他不是有哥嫂吗?怎么还不放心?’婶母道:‘哥嫂虽有,总不如娘细心。’说完仍旧哭。我婶母的父亲也替婶母苦苦的求阎王爷放了婶母回阳。那阎王爷执定不肯,我婶母急的要死。后来像是来了一个白衣女子,走上殿去。阎王爷立了起来,那白衣女子对阎王爷说:‘这个女人,是我的徒弟,顶相信我的。如今我来替他请情,可以放他回去,十二年后再叫他来。那时他的儿子大了,他来也放心了。’说罢,那白衣女子就拉了我婶母出庙。所走的路,又变了样儿。我婶母喜的了不得,问那白衣女子是什么人?怎么来救他?那白衣女子笑了一笑道:‘你顶相信我,怎么又不认得我?你到南海去朝拜那个人,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婶母将那白衣女子一看,可不是南海朝拜的观音菩萨?面貌衣裳,一丝都不错。我婶母知道是观音菩萨了,连忙跪下,就醒了。后来病就一日一日的好了。从此我们一家都相信观音菩萨,我婶母格外相信。里间供养观音菩萨的佛像,日夜烧香念佛,从此后戒了荤腥吃净素。”

  芷芬道:“令婶母果真十二年后仙游的么?”江氏道:“不是的。十五年后才去世的。”剑尘道:“十二年的话怎么不准?”江氏道:“菩萨说的话,怎么不准?多活三年,想是菩萨见我婶母诚心,加他的也未可知。要不是菩萨的法力,怎么死去又会活转来?”迪民道:“三嫂这样相信,我却不相信。”姨母笑道:“你说出个不相信的理来,我听听。”迪民道:“三嫂的婶母,生平最相信是观音菩萨,所以病中尤想观音菩萨保佑,以致就形于梦寐。况且就使真有所谓观音菩萨,也必不能就像南海的泥像。可见那位婶母只见过南海的泥塑观音,故梦中也是那泥塑的容貌。即此一件事,就可证明不是观音显灵了。”江氏正想辩驳,偶一回头,即忙道:“师父来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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