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遺書/讀四書大全說卷五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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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四書大全說卷五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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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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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居敬則行自簡”,亦天理自然之相應者。如湯之“聖敬日躋”,則其寬仁而不苛責於民,固條理之相因,無待已敬而又別求簡也。故朱子曰“程子之言,自不相害”,《集註》雖不用其說,而必存之。

然繇敬得簡者,敬德已成之功也。若方事居敬之始,則不得不用力於敬;用力於敬,則心已密,而是非得失之不自欺者,必無小、無大、無人、無己而不見其一致,則且不安於簡而至於求物已煩者多矣。故不得不將居於己與行於民者,分作兩事,而一以敬、一以簡也。

程子怕人將敬、簡分作兩橛,則將居以仲弓、行以伯子,而血脈不相貫通,故要其極致而言之,謂敬則必簡,以示敬德之大,坤之直方所以不習而無不利者,天德、王道之全也。

朱子則以南面臨民,居雖其本,而行乃其實;既不容姑待我敬德之充實光輝而後見諸臨民之事,則持己以敬,禦人以簡,兩者之功,同時並舉,斯德以嚴而日成,教以寬而漸喻,不躐求之於理之一,而相因於分之殊,此修天德、行王道之津涘也。

仲弓只是論簡,而於簡之上更加一敬,以著修己治人之節目不可紊亂,則「居簡而行簡」者病也,居敬而責人以敬者亦病也。簡為夫子之所已可,故其言若歸重於敬,而實以論簡之可;則在簡者必求諸敬,而不能簡者,其規模之狹隘,舉動之瑣屑,曾不足以臨民,又不待言矣。仲弓蓋就行簡者進求純粹之功,非驀頭從敬說起,以敬統簡之謂。求之事理,求之本文,知朱子之說,視程子為密切矣。

自天子以至於廬人,無不以居敬為德,敬者非但南面之所有事也。行簡則唯君道宜然。唯君道為然,則仲弓之語,於行簡上進一步說居敬,實於君子之學,居敬上更加一法曰行簡也。

且如“畜馬乘,不察於雞豚”,雖以遠利,若在命士以下,即與料理,亦未必不為敬而為煩。蓋就非南面者而言之,則只是敬;敬德之成,將有如程子所云「中心無物」者,自然一切可已而不已之事,不矜意肆志去攬著做。若其為南面也,則不待矜意肆誌以生事,而本所應求於民之務,亦有所不可責備。

只此處規模自別,故曰理一而分殊。窮居之不簡,必其所不當為者;若所當為,本自不煩。帝王,則所當為者固有不得盡為者矣;直到無不敬而安所止田地,方得以其易知簡能者統駕馭天下,如一身一家之事。若其未逮捕於此,但以窮居獨善之居行而心中無物者試之人上,恐正不能得簡也。

仲弓且未到「從心不踰矩」地位,故夫子於見賓、承祭之外,更須說不欲勿施,使之身世兩盡,寬嚴各致。程子劇以一貫之理印合之,則亦未免為躐等矣。

直到伯子不衣冠而處,大不可地位,以之治民,自亦無不可。若君人者必使其民法冠深衣,動必以禮,非但擾民無已,而勢亦不可行矣。到行於民處,豈特仲弓之行簡無以異於伯子,即五帝、三王亦無異也。

兩「行簡」字,更無分別。伯子有得於名法之外,則必不以自弛者張之於民,於以治人,人且易從,故夫子曰“可也”,言其亦可南面也。居者,所以自處也;行者,行之於民也。

程子似將居屬心、行屬事看,此王通“心、跡之判”,所以為謬。假令以堯、舜兢業之心,行伯子不衣冠之事,可乎?

出令於己曰行,施令於民曰臨。臨者即以所行臨之也。 “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猶言自治敬而治人簡也。謂自治敬則治人必簡,亦躐等在;須到「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時,方得貫串。夫子曰“可使南面”,仲弓曰“不亦可乎”,下語俱有斟酌,且不恁地高遠。

居敬既不易,行簡亦自難。故朱子以行簡歸之心,而以呂進伯為戒。看來,居敬有餘,行簡不足,是儒者一大病痛;以其責於己者求之人,則人固不勝責矣。且如醉飽之過,居處之失,在己必不可有,而在人必不能無。故曰“以人治人”,不可執己柯以伐人柯也。

曹參飲酒歡呼以掩護外捨之罪,則先已自居不敬,固為不可。若置吏之喧豗於不問,以徐感其自新,亦奚病哉!欲得臨民,亦須著意行簡,未可即以一「敬」字統攝。

朱子既云“不遷怒、貳過,是顏子好學之符驗”,又云不是“工夫未到,而遷怒貳過只且聽之”,只此處極不易分曉。朱子苦心苦口,左右怕人執語成滯;總為資質魯鈍人,須教他分明,而道在目前,舉似即難。後人讀書,正好於此左疑右礙處,披沙得金,若未揀出,直是所向成棘。

蓋不遷怒者,因怒而見其不遷也;不貳過者,因過而見其不貳也。若無怒、無過時,豈便一無所學?且捨本以治末,則欲得不遷而反遷,欲得不貳而又貳矣。故曰「卻不是只學此二事。不遷不貳,是其成效」。然無怒無過時,既有學在,則方怒方過時,豈反不學?此扼要處放鬆了,更不得力。故又曰「但克己工夫未到時,也須照顧」。總原要看出顏子心地純粹謹嚴、無間斷處,故兩說相異,其實一揆。 《易》云“有不善未嘗不知”,此是克己上的符驗;“知之未嘗復行”,是當有過時工夫。可見亦效亦功,並行不廢。

以此推之,則不遷怒亦是兩層該括作一句說。若是無故妄怒於所不當怒者,則不復論其遷不遷矣。怒待遷而後見其不可,則其以不遷言者,必其當怒者也。怒但不遷而即無害於怒,效也;於怒而不遷焉,功也;則亦功、效雙顯之語也。然夫子於顏子既沒之後,追論其成德,則所言功者,亦已成之詞矣。

朱子不說效驗之語,為問者總把這兩件說得難,似無可下手處,而一聽之克己既熟之後,則直忘下臨幾加慎一段工夫,故不嫌與前說相背。

而《集注》云「顏子克己之功,至於如此」八字,下得十成妥穩,更無滲漏。其言“至於如此”,則驗也;而其曰“功”者,則又以見夫雖不專於二者為學,而二者固有功焉,則不可言效至如此而必言功也。

此段唯黃勉齋說得該括精允。所云“未怒之初,鑑空衡平;方過之萌,瑕颣莫逃”,是通計其功之熟也。其云“既怒之後,冰消霧釋;既知之後,根株悉拔”,則亦於怒與過加功,而非坐收成效之謂矣。嗚呼!此勉齋之親證親知,以踐履印師言而不墮者,為不可及也。

自為學者言,則怒與過是己私將熾時大段累處,吃是要緊,故即此正當用力。自顏子言,則不遷、不貳,是天理已熟,恰在己私用事時見他力量,則未過未怒時,其為學可知已。

克己之功,「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所謂非禮者,於物見其非禮也,非己之已有夫非禮也。若怒與過,則己情之發,不繇外至矣。外物雖感,己情未發,則屬靜;己情已發,與物為感,則屬動。靜時所存,本以善其所發,則不遷、不貳者,四勿之驗也。所發不忒於所存,而後知所存者之密,而非託於虛矣。

動靜不可偏廢。靜有功,動豈得無功?而此所謂動者,則難乎其為功者也。餘怒不忘,即已是遷。後過之生,不必與前過為類,無此過,更有彼過,亦是貳。到此地位,豈是把捉可以取效?顏子之學,已自篤實而光輝矣。「篤實光輝」四字,方形容得他出。

蓋學之未至者,天理之所著,自在天理上見功,不能在己私上得力。怒,情也,又情之不平者也。過則又不待言矣。情者,己也。情之不平者,尤己之不能大公者也。故怒與喜同為情,而從出自異。凡喜之發,雖己喜之,而必因物有可喜,以外而歆動乎中者也。若怒之發,則因乎己先有所然、有所不然,物觸於己之所不然而怒生焉。故天下之可怒者未必怒,而吾情之所怒者非必其可怒。雖等為可怒,而見盜則怒,見豺狼蛇蠍則惡之,畏之,而怒不生;豈非己先有怒,而不徒因其能為人害也哉?

己先有怒,則不因於物;不因於物,故物已去而怒仍留,遷之所自來也。故人有遷愛,無遷喜;無遷哀,而有遷怒。喜因物,則彼物與此物殊,而雖當甚喜,有怒必怒。怒在己,則物換而己不換,當其盛怒,投之以喜而或怒也。感乎物而動己,則外拒而克之易;發乎己而加物,則中製而克之難。故克己之功,必驗之怒而後極焉。

因於己則怒遷,因於物則怒不遷。喜怒哀樂,本因於物;昏者不知,以己徇物,而己始為害。故廓然知其因於物,則即物之己可克矣。而以其本因於物,則蕩而忘反之己,較易知而易克。怒因於己,不盡因物,而今且克之使因於物,則固執之己私,亦蕩然而無餘矣。

夫在物者天理也,在己者私慾也。於其因於己而亦順於天理之公,則克己之功,固蔑以加矣。是豈非靜存之密,天理流行,光輝發見之不容掩者哉?故以知顏子之功為已至也。

怒與過,總是不容把製處。所以然者,則唯其皆成於己也。過者,亦非所遇之境必於得過也,己自過也。己有過,誰知之乎?知之,而誰使之不復行乎?夫人之有過,則不自知也,雖知之而未嘗自懼其複行。既不以為懼而復過者,固然矣。假令他人之有過,則無不知也,則無不疑其後之復然也。有過而知,知而不復行,此非以大公之心,視在己者如其在人而無所迷,因以速知其不可而預戒於後者,訥能然乎?蓋以己察人之過者,是非之心,天理之正也。即奉此大公無私之天理以自治,則私己之心,淨盡無餘,亦可見矣。

夫子於此,直從天理人欲,輕重、淺深,內外、標本上,揀著此兩項,以驗顏子克己之功至密至熟、發見不差者而稱之。非顏子不能以此為學,非夫子亦不深知如此之為好學,非程、朱二子亦無以洗髮其本原之深,而豈易言哉!若於怒於過,雖功未至而必有事,則為初學者言,正未可盡不遷不貳之德也。

情中原有攻取二塗:喜,取於彼也;怒,以我攻也。故無濫取者,易於屬厭;無妄攻者,發不及收。攻一因物之可攻,而己無必攻之心,則克己之功,豈不至乎!

取緣己之不足,攻緣己之有餘。所不足、所有餘者,氣也,非理也。氣不足,則理之來復易;氣有餘,則將與理扞格而不受其復。唯奉理以禦氣,理足在中而氣不乘權,斯可發而亦可收,非天理流行充足者不能也。

理居盈以治氣,乃不遷怒;理居中以察動,乃不貳過。慶源所云“遇怒則克,遇過則克”,是志學事。朱子所云“全在非禮勿視、聽、言、動上”,是“適道”與“立”事。 “遇怒則克,遇過則克”,不怒、不過時,又將如何?此慶源之言所以使人學為顏子,而朱子之言則顏子之學為聖人也,其亦有辨矣。

“遇怒則克,遇過則克”,克不得,不成便休?又豈只痛自悔艾於無已乎?固知朱子之言四勿,正與慶源一下手處。然人亦有依樣去視、聽、言、動上循禮而行,卻於怒、過乘權時不得力;則正好因此遷、貳之非幾,以生警省而自求病根。故慶源之說,亦不可廢。

此項須困心衡慮,到克不去時,方知四勿之功是如此做,而悔悟夫向之從事於視、聽、言、動者,徒描模畫樣,而不足與於復禮之學也。故可因怒、因過以生其篤志,而功則不盡於此。

小注朱子答問中,有「聖人無怒」一語,多是門人因無過之說而附會成論,非朱子之言也。 《集註》引舜誅四兇一段,明說聖人亦但不遷怒耳。喜、怒、哀、樂,發皆和也,豈怒獨無必中之節哉?黃為禹父,又位在八議之條,豈舜恬然愉然而殛之,如伐惡木、除蕪草相似?孔子歷階而升,以責齊侯,命樂頎、申句須下伐鄈人時,當自不作謝安圍棋賭賬風味。此方是天理大公,因物付物之正。朱子嘗曰“談笑殺人,斷乎不可”,則豈有聖人無怒之理哉?

怒者緣己之有餘。氣有餘者,眾人之怒也;理有餘者,聖人之怒也。其以攻己之所異,則一而已矣。今不敢謂顏子之無異於聖,然不遷怒者,聖學之成,聖功之至也。顏子非學聖而何學?學而不與聖人合,何云好學?區區於此較量淺深,固矣夫!

莊子說列禦寇“食豕如食人”,釋氏說“我為歌利王割截支體時,不生我見、人見”,所謂“聖人無怒”者,止此而已矣。 《春秋》書「楚世子商臣弒其君頵」,只此九字,千載後如聞雷霆之迅發!

十一

許衡云“顏子雖有心過,無身過”,甚矣,其敢以愚賊之心誣聖賢也!

橫渠云「慊於己者不使萌於再」。慊者,心慊之也,而心之所慊者,則以心而慊其身之過也。心動於非,迷而誰覺之乎?心之有惡,則謂之慝,不但為過。若其一念之動,不中於禮,而未見之行事,斯又但謂之此心之失,而不成乎過。過者有跡者也,如適楚而誤至於越也。失則可以旋得,過則已成之跡不可掩,而但懲諸將來以不貳。倘於心既有不可復掩之愆,徒於容貌動作之間,粉飾週遮,使若無瑕疵之可摘,是正孔子所謂鄉原,而許衡之規行矩步,以講道學於蒙古之廷,天理民彝,不顧此心之安,徒矜立坊表、炫人耳目、苟免譏非者。衡之所以為衡者此也,而顏子其然乎?

蓋唯顏子心德已純,而發見於外者,不能幾於耳順、從心之妙,則如曾子襲裘而弔之類,言動不中於禮者,時或有之;乃其心體之明,不待遲之俄公頃,而即覺其不安,是以觸類引伸,可以旁通典禮,而後不復存在如此之誤矣。

衡云“無身過易”,何其談之容易也!心者,性情之所統也,好學者之所得而自主也。身者,氣禀之所拘,物交之所引者,形質為累,而患不從心。自非盛德之至,安能動容周旋而一中於禮!故以曾子之臨深履薄,而臨終之公頃,且忘易大夫之簀。衡乃云“無身過易”,吾以知其心之久迷於流俗,而恃其“非之無舉,刺之無刺”者為藏身之偽術矣。

總以大賢以上,於性見性易,於情見性難;不遷怒,則於情而見性。於道見道易,於器見道難;不貳過,則於器而見道。此以為天理渾然,身心一致者也,而豈悖天理、亂民彝之許衡所得知哉!

十二

“三月不違仁”,夫子亦且在顏子用功上說。 「其心」二字,是指他宅心如此。如以心體之成效言,則與「日月至焉」者,不相對照矣。只《集注》數語精切不差,程、張之說亦未得諦當。諸小注只向程、張說處尋徑路,則愈求愈遠。

《集註》言“能造其域”,謂心至仁也,非謂仁之來至也。從其不間斷而言,則謂之“不違”;從其有依有違而言,則謂之“至”;而當其“至”,與其“不違”則亦無所別。勉齋云“心為賓,在仁之外”,幾幾乎其有言說而無實義矣。

註言“無私慾而有其德”,究在“有其德”三字上顯出聖學,而非“煩惱斷盡即是菩提”之謂。西山云“諸子寡欲,顏子無欲”,則寡欲者斷現行煩惱之謂,無欲者斷根本煩惱之謂。只到此便休去、歇去,一條白練去,古廟香壚去,則亦安得有聖學哉?

以此思之,則朱子所謂“仁為主,私慾為客”,亦擇張子之語有所未精,而與“見聞覺知只許一度”者相亂。朱子“知至意誠”,不是配來話。此等處,唯朱子肯盡情示人,程、張卻有引而不發之意。

孔顏之學,見於六經、四書者,大要存天理。何曾只把這人欲做蛇蠍來治,必要與他一刀兩段,千死千休?且如其餘之「日月至」者,豈當其未至之時,念念從人欲發,事事從人欲做去耶?此不但孔門諸賢,即如今尋常非有積惡之人,亦何嘗念念不停,唯欲之為汲汲哉?既飽則不欲食矣,睡足則不欲寢矣。司馬遷說盡天下之人奔走不休,只是為利,此亦流俗已甚之說耳。平心論之,何至如是?既然,則以人慾不起為仁者,將凡今之人,其為日一至、月一至者,亦車載鬥量而不可勝紀。李林甫未入偃月堂時,殺機未動,而可許彼暫息之時為至於仁乎?

異端所尚,只賺到人欲淨處,便是威音王那畔事,卻原來當不得甚緊要。聖賢學問,明明有仁,明明須不違,明明可至,顯則在視、聽、言、動之間,而藏之有萬物皆備之實。 “三月不違”,不違此也;“日月至焉”,至於此也。豈可誣哉!豈可誣哉!

十三

張子賓主之分,只以乍去乍來為賓,安居久住為主。其內外之辨,亦以所存之理應外至之感為內,於外至之感求當然之理為外。其云「賓」者,不必別立一主;其云「主」者,亦初非對待有賓。

朱子云“在外不穩,才出便入”,亦乍來久住之別也。其借屋為喻,亦須活看。不可以仁為屋,心為居屋之人;尤不可以心為屋,仁為出入之人;更不可將腔子內為屋裡,腔子外為屋外。緣張子之意,但以戒人逐事求理,事在理在,事亡理亡,說得來略帶含糊;而「賓主」二字,又自釋氏來,所以微有不妥。後人只向此處尋討別白,則愈亂矣。

顏子“三月不違仁”,也只三月之內克己復禮,怒不遷,過不貳,博文約禮,欲罷不能而已。聖學到者一步,是吃緊處,卻也樸實,所以道「暗然而日章」。更不可為他添之,繞弄虛脾也。

十四

「三月不違仁」中有「雷雨之動滿盈」意思,故曰「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肫肫其仁」。朱子鏡明之說,非愚之所敢據。若只與鏡相似,只是個鏡,鏡也仁乎哉!

十五

紛紛賓主之論,只為「心外無仁」四字所膠。不知心外無仁,猶言心中有仁,與「即心即佛」邪說,正爾天淵。且此「心」字是活底,在虛靈知覺之用上說。將此竟與仁為一,正釋氏「作用是性」之狂解,烏乎可!

十六

聖人亟於稱三子之長,雙峰巧以索三子之短,而下斷案處又淺薄。學者如此以為窮理,最是大病。且如“賜也達”,是何等地位,豈容輕施貶剝?如云達於事,未達於理,天下有無理之達乎?

十七

朱子以「有生之初,氣稟一定而不可易者」言命,自他處語,修《大全》者誤編此。胡光大諸公,直恁粗莽!

伯牛不可起之疾,無論癩與非癩,皆不可歸之氣禀。以氣言,則是李虛中生剋旺廢之說;以稟言,則《素問》三陰三陽相法而已;君子正不以此言命。術之所可測者,致遠則泥也。如云氣禀弱荏,不足以禦寒暑風日,而感疾以劇,則《洪範》六極,分弱、疾、短折為三,初非弱者之必疾,疾者之必折也。夫「莫之致至者」命也,則無時無鄉,非可執有生之初以限之矣。氣禀定於有生之初,則定於有生之初者亦氣禀耳,而豈命哉?

先儒言有氣禀之性。性凝於人,可以氣稟言;命行於天,不可以氣禀言也。如稻之在畝,忽然被風所射,便不成實,豈禾之氣禀有以致之乎?氣有相召之機,氣實召實,氣虛召虛;禀有相受之量,禀大受大,禀小受小。此如稻之或早、或遲,得粟或多、或少,與疾原不相為類。風不時而粟虛於穗,氣不淑而病中於身,此天之所被,人莫之致而自至,故謂之命,其於氣禀何與哉!謂有生之初,便栽定伯牛必有此疾,必有此不可起之疾,唯相命之說為然,要歸於妄而已矣。

聖人說命,皆就在天之氣化無心而及物者言之。天無一日而息其命,人無一日而不承命於天,故曰“凝命”,曰“受命”。若在有生之初,則亦知識未開,人事未起,誰為凝之,而又何大德之必受哉?

只此陰變陽合,推蕩兩間,自然於易簡之中有許多險阻。化在天,受在人。其德,則及爾出王遊衍而為性;其福,則化亭生殺而始終為命。德屬理,福屬氣。此有生以後之命,功埒生初,有生以後之所造為尤倍也。

天命無心而不息,豈知此為人生之初,而盡施以一生之具;此為人生之後,遂已其事而聽之乎?又豈初生之公頃,有可迓命之資;而有生之後,一同於死而不能受耶?一歸之於初生,而術數之小道繇此興矣。

十八

夫子說顏子“不改其樂”,賢其不改也。週、程兩先生卻且不問其改不改,而亟明其樂,其言較高一步,而尤切實。樂而後有改不改,倘無其樂,則亦何改之有哉?

不改是樂之極致,於貧而見之,樂則不待貧而固有也。學者且無安排不改,而但問其樂何如。未究其樂而先求不改,則且向「山寺日高僧未起」「莫笑田家老瓦盆」上作生活,氣質剛者為傲而已矣,其柔者為慵而已矣。此所謂「樂驕樂、樂佚遊」之損者也。

十九

程子謂顏子非以道為樂,後人卻在上面說是一是二,這便是弄風捉影語。唯朱子委實親切,故為之易其語曰:「要之,說樂道亦無害。」蓋樂道而有害,則伊尹、孟子都是「將道為一物而玩弄之」矣。真西山語。

但以道為樂雖無害,大概不能得樂。如嗜酒人,自然於酒而樂。若云以酒為樂,則本非嗜酒,特借酒以消其磊砢不平之氣,到底他臨覬之下,費盡消遣。

且人若任著此情以求樂,則天下之可樂者,畢竟非道,如何能勾以道為樂而不改!唯不先生一樂之心,而後於道有可樂之實。此天理現前,左右逢源、從容自得之妙,豈可云“以”,而豈可云“為”哉?以道為樂,只在樂上做工夫,而顏子之樂,乃在道上做工夫,此其所以別也。

在樂上當工夫,便是硬把住心,告子之所以無恐懼疑惑也。在道上做工夫,則樂為禮復仁至之候,舉凡動靜云為,如馳輕車、下飛鳥,又如殺低棋相似,隨手輒碎,如之何無樂!如之何其改也!

二十

要知顏子如何“不改其樂”,須看“人不堪其憂”是怎生地。或問朱子“顏路甘旨有闕時如何”,此處正好著眼。

道之未有諸己,仁之未復於禮,一事也發付不下;休說簞瓢陋巷,便有天下,也是憔悴。天理爛熟,則千條萬歧,皆以不昧於當然;休說簞瓢陋巷,便白刃臨頭,正復優遊自適。樂者,意得之謂。天理上意無不得,豈但如黃勉齋所云「凡可憂可戚之事,舉不足以累其心」哉?直有以得之矣。

二十一

真西山所云“簞瓢陋巷不知其為貧,萬鐘九鼎不知其為富”,一莊生《逍遙遊》之旨爾。簞瓢陋巷,偃鼠、鷦鷯之境也。萬鐘九鼎,南溟、北溟之境也。不知其貧,南溟、北溟之觀也。不知其富,偃鼠、鷦鷯之觀也。將外物撇下一壁看,則食豕食人、呼牛呼馬而皆不知矣。聖賢之道,聖賢之學,終不如是。 “綠滿窗前草不除,與自家意思一般”,豈漫然不知而已哉?

如唐人詩“薰風自南來,殿角生微涼”,與“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落處固自懸隔。自非聖賢,則總到說樂處,須撇開實際,玩弄風光。西山不知貧富之說,亦只到者一步。陶靖節云“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意思盡好;到下面卻說“泛覽周王傳,流傳山海圖”,便與孔、顏之樂,相去一方。緣他到此須覓食療愁蠲忿方法,忘卻目前逆境也。孔、顏、程、朱現身說法,只在人倫物理上縱橫自得,非西山所庶幾可得。

二十二

聖人尋常不輕道一「謙」字,而於讚《易》,唯以天之「益」、地之「流」、鬼神之「福」、人之「好」言之,則亦應物之德柄,柄有權意。非入德之始功也。故曰:「謙,亨,君子有終。」必君子而乃有終,未君子而難乎其始矣。

上蔡云“人能操無欲上人之心,則人欲日消,天理日明”,此語未得周浹。在上蔡氣質剛明,一向多在矜伐上放去,故其自為學也,以去矜為氣質變化之候。然亦上蔡一人之益,一時之功,而不可據為典要。若人欲未消,無誠意之功;天理未明,無致知之力;但以孟之反一得之長為法,則必流入於老氏之教。孟之反原是老子門下人,特其不伐一節,近於君子之為己。亦其聞老氏之風而悅之已深,故漸漬成就,至於奔敗倉皇之時,居然不昧。蓋於謙退一路,已為爛熟,而孟之反之為人,亦如此而止矣,未聞其能繇是而日進於理明欲消之域也。

以淺言之,伐者亦私慾之一端,能去伐者,自是除下人欲中一分細過。細對粗而言。固有能去伐而他慾不必除者,如馮異、曹彬之流,其於聲色貨利之粗過,謳得淡泊?亦有不待去伐而欲已消、理已明者,則雖伯夷恐未能於此得釋然也。

若以深言之,則不伐之成德,自為遠怨息爭之一道,而聖賢以之為居德之量,是《易》所謂“善世而不伐”,《書》所謂“女唯不伐,天下莫與女爭功」。此在功德已盛之後,以自極於高明廣大之至,而即以移風易俗,成廷野相讓之化者,非待此而始有事於消欲、明理也。故顏子以之為願,即孔子大道、為公之志,事有所待,而非與克己之功、亟請從事之比。聖賢之道,以此而善其成,故曰「君子有終」;以此利行於天下,故曰「謙,亨」。明理消欲之始,焉用此哉?

既亦聖賢居德善世之妙用,故夫子亦稱許之反。然之反之能此,則亦徒具下此腔殼,可以居大德,載大功,而所居、所載之實,未之逮捕者多矣。微獨之反,即彼所宗之老子,其大端已非,而此「盛德,容貌若愚」之量,夫子亦不能沒其善。至於所居、所載,虛無亡實,乃至陰取陽與,而與「良賈深藏」同一機械,則終未免於私慾潛行、天理不明之病。唯其欲恃此以消欲而明理,則消者非其所消,明者非其所明。克伐不行,不足以為仁者,此也。

《或問》中有「先知得是合當做底事」之語,自是去伐之功,靠硬向聖賢學問中下手事。朱子不然其說,而云“只是心地平,所以消磨容得去”,乃就之反論之反,知其“知雄守雌”“無門無毒”之心如此耳。朱子看來識得之反破,故始終說他別是一家門風;而曰“孟之反他事不可知,只此一事可為法”,則即愚所謂“除下人欲一分細過」之說,亦不教人全身從此下手也。

若上蔡之學,其流入於老氏與否,吾不敢知,特以彼變化自家一偏氣質之事,以概天下之為學者,則有所不可。 「無欲上人」四字,亦是一病。夫子說“君子矜而不爭”,特不與人對壘相角而已;到壁立萬仞處,豈容下人?孟子曰:「不恥不若人,何若人有!」斯學者立誌之始事,為消欲明理之門也。

二十三

「人之生也」一「生」字,與「宕生也」「生」字,義無不同。小注中有不同之說,蓋不審也。不但本文兩句,連類相形,且夫子之意,原以警人直道而行;則上句固自有責成意,非但推原所以不可罔之故,而意全歸下句也。

二句之中,原有不直則不足以生之意。細玩本文,此意寓於上句之中,而云“人之生也直”,而不直則不生,義固系之矣。其又云“罔之生也幸而免”,則以天下之罔者亦且得生,而斷之以理,用解天下之疑耳。使上句但明有生之初,則下文不更言既生以後之當直,而劇云罔之幸生,於文字為無條理,而吃緊警人處,反含而不吐矣。此章是夫子苦口戒世語,不當如是。

且人生之初,所以生者,天德也;既生之後,所以盡其生之事而持其生之氣者,人道也。若夫直也者,道也,而非德也,其亦明矣。以生初而言,人之生也,仁也,而豈直耶?

蓋道,虛跡也;德,實得也。故仁、義、禮、智曰四德,知、仁、勇曰三德。而若誠,若直,則虛行乎諸德者。故《中庸》言「誠者天道,誠之者人道」。而言直也,必曰“直道”,而不可曰直德。直為虛,德為實。虛不可以為實。必執虛跡以為實得,則不復問所直者為何事,而孤立一直,據之以為德,是其不證父攘羊者鮮矣。

若人生之初,所以得生者,則實有之而可據者矣。 「幹道變化,各正性命”,一閔一闢,充盈流動,與目為明,與耳為聰,與頂為圓,與踵為方正,自有雷雨滿盈、氤氳蕃變之妙。而豈有即為有,無即為無,翕即不闢,闢即不翕之足以生人乎?

德也者,所以行夫道也。道也者,所以載夫德也。仁也者,所以行其直也。直也者,所以載夫仁也。仁為德,則天以為德,命以為德,性以為德,而情亦以為德。直為道,則在天而天道直也,直道以示人,天之事也;在人而人道直也,遵直道以自生,人之事也。

子曰“人之生也直”,固言人也。言人以直道載天所生我之德,而順事之無違也;言天德之流行變化以使各正其性命者,非直道而不能載,如江海之不能實漏卮、春風之不能發枯乾也,如慈父之不能育悖子、膏粱不能飽病夫也。故人必直道以受命,而後天產之陽德、地產之陰德,受之而不逆也;而後天下之至險可以易知,天下之至阻可以簡行,強不凌弱,智不賊愚,仁可壽,義可貴,兇莫之嬰,而吉非妄獲也。

故南軒云“直者生之道”,蓋亦自有生以後,所以善其生之事而保其生理者言。其曰“生之道”,猶老子所言“生之徒”“死之徒”也。聖人之言此,原以吉兇得失之常理,惠迪從逆之恆數,括之於直罔之分,徹上知、下愚而為之戒,非專為盡性知天之君子言;則亦不待推之有生之初所受於天,與天地生生之德也。天地生生之德,固不可以直言。而人之不能一體夫天地生生之理者,亦未即至於宜得死而為倖免之生。

龜山云“君子無所往而不用直”,語自有病。君子之無往不用者,仁、義、忠、正也。豈悻然挾一直以孤行天下乎?凡言仁,不但不暴之謂;言知,非但不愚之謂;言勇,非但不怯之謂。言德必有得,既去兇德,而抑必得夫令德。若言直,則即不罔之謂。道者,離乎非道而即道也。故天地生生,必有以生之,而非止不害其生。直特不害,而無所益。人之祈天永命、自求多福者,則不可期以必得,而但可守以不失。故仁、智以進德,而直以遵道。進德者以精義入神,遵道者以利用安身。聖賢之言,統同別異,其條理豈可紊哉!於此不察,則將任直為性,而任氣失理以自用。逮捕其末流,石之頑、羊之很、雁之信、螳螂,不與相亂者幾何哉!

二十四

「知之者」之所知,「好之者」之所好,「樂之者」之所樂,更不須下一語。小注有云“當求所知、所好、所樂為何物”,語自差謬。若只漫空想去,則落釋氏「本來面目」一種狂解。若必求依據,則雙峰之以格物、致知為知,誠意為好,意誠、心正、身修為樂,仔細思之,終是「捉著鄰人當裡長,沒奈何也有些交涉”,實乃大誣。

近見一僧舉「學而時習之」一「之」字問人云:「『之』者,有所指之詞。此'之'字何所指?」一時人也無以答之。他者總是鬼計、禽魚計,與聖學何與?緣他胸中先有那昭昭靈靈、石火電光的活計,故將此一「之」字,捏合作證。若吾儒不以天德王道、理一分殊、大而發育峻極、小而三千三百者作黃鉞白旄、奉天討罪之魁柄,則直是出他圈套不得。假若以雙峰之見,區區於《大學》文字中分支配搭,則於“學而時習之”,亦必曰“之”者謂知行而言,適足供群髡一笑而已。故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聖人之言,重門洞開,初無喉下之涎,那用如彼猜度!

尹氏說個“此道”,早已近誕;賴他一“此”字不泛、不著。且其統下一「此」字,則三「之」字共為一事,非有身、心、意、知之分。聖人於此三語,明白顯切,既非隱射一物;而其廣大該括,則又遇方成圭,遇圓成璧,初不專指一事。凡《論語》中泛泛下一「之」字者,類皆如此。總之是說為學者之功用境界,而非以顯道。聖人從不作半句話,引人妄想。若欲顯道,則直須分明向人說出。今既不質言,而但曰“知之”“好之”“樂之”,則學者亦但求如何為知、如何為好、如何為樂而已。何事向「之」字求巴鼻耶?

以《大學》為依據,若以括其全者為說​​,意亦無害。而雙峰之病,則在割裂。 《大學》云“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豈當致知之日而意不誠哉?則亦豈當意誠之日,而心不正、身不修哉?有修身而未從事於誠意者矣,有誠其意而身不修者乎?則何以云「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也?

夫子以此三「之」字,統古今學者之全事,凡聖學之極至,皆以此三級處之。然合之而《大學》皆備者,分之而隨一條目亦各有之。如致知,則有知致知者,好致知者,知已致而樂者。乃至修身,亦無不然。從此思之,則知此三「之」字,既可全舉一切,亦可偏指一事。所以朱子以「樂斯二者」「樂循理」當之,而云「顏子之樂較深」。則在孝弟而指孝弟,在循理而指循理,既非可憑空參去,​​將一物當此「之」字,如所云「當求'之'為何物」之妄語。抑事親從兄之道,固身、心、意、知之所同有事;所循之理,亦必格致、誠正、修齊、治平之兼至,而不可屑屑焉為之分也。

從乎「當求所知、所好、所樂為何物」之說,而於虛空卜度一理,以為眾妙之歸,則必入釋氏之邪說。從乎雙峰之所分析,則且因此誤認《大學》以今年格物,明年致知,抓乎心無不正,而始講修身,以敝攢窮年,卒無明明德於天下之一日。且誠意者不如身修,是其內外主輔之間,亦顛倒而無序矣。 《五經》《四書》,多少綱領條目,顯為學者所學之事,一切不求,偏尋此一「之」字覓下落,舍康莊而入荊棘,何其愚也!

二十五

如彼僧所問「學而時習之」「之」字何指,自可答之曰「指所習者」。僧必且問“所習者又甚麼”,則將答之曰“你習你底,我習我底”。噫!世之能以此折群髡者鮮矣。

或問:「彼僧習其所習,亦還悅否?」曰:「如何不悅?豈但彼僧,即學唱曲子、下圍棋人,到熟時,也自欣豫。」曰:「其悅還同否?」曰:「不見道:『天理人欲同行異情?』天理與人欲同行,故君子之悅,同乎彼僧;人欲與天理異情,故彼僧之悅,異乎君子。既已同,則俱為悅。既已異,則有不同。如一人嗜睡,一人嗜夜飲,兩得所欲,則皆悅。而得睡之悅,與得飲之悅,必竟不是一般歡暢。

以此思之,則雖工匠技術,亦有知、有好、有樂,而所知、所好、所樂者即其事。但聖人所言,則為君子之學耳。顏子便以「克己復禮」為知、好、樂。仲弓便以「居敬行簡」為知、好、樂。隨所志學,工夫皆有此三者淺深之候也。孟子曰:「詬詞知其所蔽。」有所偏指,則必有所蔽矣,詞安得不誅哉!

二十六

不但以資質,而必以工夫,故孔子一貫之說,以語曾子,而不以語曾晳。但人而至於中人者,則十九可至,不問其質。若在中人以下,用工夫而能至於中人以上,則非其人亦自不肯用力也。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而無好學者,何故?如人不善飲酒,亦不喜飲也。朱子謂「不裝定恁地」說工夫,說資質,自是見徹一垣,此原不可以一偏言也。

南軒下一「質」字,是成質意。如良田之稻,飯以香美,稻則質也,亦是栽培芟灌得宜,非但種之美而已。朱子云“聖人只說'中人以上,中人以下'”,且據現在而言,不須分質、分學,徒為無益之訟。

二十七

上與非上,不可在事目上分。灑掃應對,自小學事,不在所語之中。豈中人以下者,便只將如何灑掃,如何應對,諦謔然語之乎?雖不可語上,亦無語下之理。若事親事長,則盡有上在。子遊說“喪致乎哀而止”,便是躐等說上一層。

真西山以“道德性命為理之精,事親長為事之粗”,分得魯莽。事親事長,豈在道德性命之外?上下是兩端語,實共一物。盡其事親事長之道,須是大舜、文王始得,如何不是上?聖人微言,後人分剝而喪其真如此者,可慨也!

二十八

樊遲是下力做工夫的人,更不虛問道理是如何,直以致知、求仁之方為問。故夫子如其所問,以從事居心之法告之,則因其誌之篤,問之切,而可與語也。

就中「仁者」二字,猶言求仁者,特以欲仁則仁至,故即以仁者之名與之。又智是初時用功,到後來已知,則現成不更用力。仁則雖當已熟之餘,存心不可間斷,與初入德時亦不甚相近。知有盡而仁無盡,事有數而心無量也。

其云“仁者”,又云“可謂仁矣”,蓋括始終以為言也。知者無不知,唯民義之盡,而鬼神之通。仁者心德之全,則日進於難,而日有獲也。故務民義、敬遠鬼神,是居要之務;先難後獲,是徹底之功。夫子與他人言,未嘗如此開示吃緊。朱子云“因樊遲之失而告之”,非愚所知。

二十九

慶源於理上帶一「氣」字說,其體認之深切,真足以補程、朱之不逮捕。孟子養氣之學,直從此出,較之言情、言體者,為精切不浮。

情發於性之所不容已;體為固然之成形與成就之規模,有其量而非其實。樂水、樂山,動、靜,樂、壽,俱氣之用。以理養氣,則氣受命於理,而調禦習熟,則氣之為動為靜,以樂以壽,於水而樂、於山而樂者成矣。

先儒以知動似水、仁靜似山為言,其說本於《春秋繁露》;然大要只說山水形質,想來大不分曉。樂水者樂遊水濱,樂山者樂居山中耳。塊然之土石,與流於坎、汲於井之水,豈其所樂哉?山中自靜,山氣靜也。水濱自動,水氣動也。不然,則糞壤之積,亦頹然不動;洪波巨浪,覆舟蝕岸,尤為動極;而所樂豈在彼耶?

水濱以曠而氣舒,魚鳥風云,清吹遠目,自與知者之氣相應。山中以奧而氣斂,日長人靜,響寂陰幽,自與仁者之氣相應。氣足以與萬物相應無所阻,曰動。氣守乎中而不過乎則,曰靜。氣以無阻於物而得舒,則樂。氣以守中而不喪,則壽。

故知此章之旨,以言仁者、知者,備其理以養其氣之後,而有生以降,所可盡性以至於命者,唯於氣而見功,亦可見矣。慶源遇微言於千載,讀者勿忽也。

三十

博文、約禮,只《集註》解無破綻。小注所引朱子語,自多鶻突。 《集註》“約,要平聲也”,小注作去聲讀者誤。勉齋亦疑要去聲我以禮為不成文,而猶未免將「約」字與「博」字對看。不知此「約」字,與「博學」二字相對,則「要」原讀作平聲,與「束」同義。

《集註》添一「動」字,博其學於文,而束其動以禮,則上句言知,下句言行,分明是兩項說。朱子尊德性、道問學,驗諸事、體諸身,及行夏之時、非禮勿動等說,皆不混作一串。 「約之」一「之」字,指君子之身而言也,與「約我以禮」「我」字正合。其云“前之博而今之約,以博對約,有一貫意”,皆狂解也。

文與禮原亦無別。所學之文,其有為禮外之文者乎?朱子固曰“禮不可只作'理'字看,是持守有節文”,則禮安得少而文安得多乎?在學謂之文,自踐履之則謂之禮,其實一而已。但學則不必今日所行而後學之,如雖無治歷之事,亦須考究夏時。其服身而見之言動者,則因乎目前之素履,故文言博,而禮不可言博。然不可謂學欲致其多,守欲致其少。如顏子未仕,自不去改易正朔,則行夏時之禮,特時地之所未然,而非治歷明時為廣遠而置之,視聽言動為居要而持之也。

約者,收斂身心不放縱之謂。不使放而非禮,豈不使放流而流乎博哉?學文愈博,則擇理益精而自守益嚴,正相成,非相矯正。博文約禮是一齊事,原不可分今昔。如當閱讀時,正襟危坐,不散不亂,即此博文,即此便是約禮。而“孝弟謹信,泛愛親仁,行有餘力,則以學文”,緩急之序,尤自不誣,原不待前已博而今始約也。

若云博學欲知要,則亦是學中工夫,與約禮無與。且古人之所謂知要者,唯在隨處體認天理,與今人揀扼要、省工夫的惰漢不同。夫子正惡人如此魯莽放恣,故特地立個博文約禮,以訂此真虛枵、假高明之失。而急向所學之文求一貫,未有不至於狂悖者。雙峰「相為開閔」之語,乃似隔壁聽人猜謎,勿論可也。

三十一

《朱子語錄》以有位言聖,卻於《集註》不用。緣說有位為聖,是求巴鼻語,移近教庸俗易知,而聖人語意既不然,於理亦礙,故割愛刪之。寧使學者急不得其端,不忍微言之絕也。

子曰“若聖與仁,則吾豈敢”,又曰“聖則吾不能”,豈以位言乎?下言堯、舜,自有位之聖。然夫子意中似不以聖許禹、湯、夷、尹以下,則亦歷選古今,得此二聖,而偶其位之為天子爾。程子言聖仁合一處,自是廣大精微之論,看到天德普遍周流處,聖之所不盡者,仁亦無所不至。且可云仁量大而聖功小,其可得云聖大而仁小乎?

仁者聖之體,聖之體非仁者所歉也;聖者仁之用,仁之用卻又非聖所可盡。子貢說“博施濟眾”,忒煞輕易,夫子看透他此四字實不稱名。不知所謂博者、眾者,有量耶?無量耶?子貢大端以有量言博眾,亦非果如程子所謂不五十而帛,不七十而肉,九州四海之外皆兼濟之。但既云博云眾,則自是無有涯量。浸令能濟萬人,可謂眾矣。而萬人之外,豈便見得不如此萬人者之當濟?則子貢所謂博者非博,眾者非眾,徒徒其名而無實矣。故夫子正其名實,以實子貢之所虛,而極其量曰:「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則所謂「博施濟眾」者,必聖人之或能,與堯、舜之猶病,而後足以當此。倘非堯、舜之所猶病,則亦不足以為「博施濟眾」矣。

蓋“博施濟眾”,須於實事上一件件考核出來;而抑必須以己所欲立欲達者施之於人,而後可云施;以己之欲立欲達者立人達人,而後可云能濟。故唯仁者之功用已至其極而為聖,然後非沾沾之惠、一切之功。若其不然,則施非所施,濟不能濟,自見為仁,而不中於天理之則者多矣。

夫仁者其所從入,與沾沾之惠、一切之功,則已有天淵之隔。他立達一人,也是如己之欲立欲達;立達千萬人,也是如己之欲立欲達。體真則用不妄。繇此而聖,則施自不狹,濟自不虛。而即當功用未見之時,已無有何者為博、何者為約、何者為眾、何者為寡以為之界限。且其所施所濟者,一中於天理人情自然合轍之妙,而一無所徇,一無所矯。不然,則豈待博且眾,即二桃可以致三士之死,而一夫無厭之欲,天地亦不能給之也。

乃子貢所云「博施濟眾」者,初非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之實,則固不可以言仁。而但云“博施濟眾”,則夫子亦無以正其為非仁之事。而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之仁言,如是以博施,如是以濟眾,乃以極體仁之大用,從聖人一為想之。然而終有不能,則亦以見非沾沾之惠、一切之功,世無有自信為能博施而能濟眾之人。即「何事於仁」三句中,而已折倒子貢不見實體、不知實用之失,故下直以「夫仁者」三字顯仁之實。則使子貢繇是以思焉,而如是以施,其不易言博,如是以濟,其不易言眾,亦不待夫子之言而自愧其失辭矣。程子謂子貢不識仁,看來子貢且不識施濟。使其有「能近取譬」之心,而敢輕言博眾哉?

程子不小仁而大聖,是眼底分明語,而云“仁通上下”,則語猶未醇。仁是近己著里之德,就中更無上下,但微有熟、不熟之分,體之熟則用之便。故以上下言仁,則且有瓶中亦水、大海亦水之說。而乍見孺子之心,特仁之端,而亦劇指為仁,則夫子所言仁者之心體全有不肖。只顏子簪瓢陋巷中,即已有仁之體,則即有聖之用,而特必在三月不違時,方得體立用具。若一念間至,直自瓶水,而豈得謂之海水哉?

蓋仁之用有大小,仁之體無大小。體熟則用大,體未熟則用小,體終不小。體小,直不謂之仁矣。於物立體,則體有小大。於己立體,則體無可小,而亦安得分之為或小而或大?若海水之大,瓶水之小,則用之小因乎體之小,而豈仁之比哉?將吝於施而鮮所濟者,亦可謂之仁與?亦失聖人之旨矣。子貢所云者,體不立而托體必小。夫子所言者,用不必大,而體已極乎天地萬物,更何博與眾之云乎?知此,則有位無位之說,曾何當耶?

三十二

「立人」「達人」二「人」字,不可分大小說。一人亦人,千萬人亦人,卻於立達之實體無異。故用或小而體終不小。不得已而姑為之喻曰:如大海水,一卮挹之亦滿,億萬卮挹之亦滿。然仁之體,終不可以海喻。他只認得自家心體,何嘗欲擴其量於天地萬物之表哉?

三十三

程子手足不仁一喻,大有微言在,亦待學者之自求。如平人氣脈通貫時,四肢皆仁,唯心所使;然心終不使手撮炭而足蹈湯,亦不使指肥於股,足大於腹,手視色而足聽音。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即此是施濟中各正性命之實理。堯、舜不欲竄殛,而以施之共、;孟子惡齊王之託疾,而己以疾辭;正心與手足各相知而授以宜之為仁也。

述而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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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言而存諸心”,乃靜存動察工夫,不因語顯,不以默藏,與“不聞亦式,不諫亦入”一義,只在識不識上爭生熟,不在默不默上爭淺深。特以人於不默時有警,則易識;而方默亦識,乃以徵存諸心者之無所間也。南軒云“森然於不睹不聞之中”,正是此意,那得作知識之識解!作知識解者,則釋氏所謂現量照成也。識如字。而不識音志,非淺人之推測,則釋氏之知有是事便休而已。

然聖學說識志,釋氏亦說識志,​​其所云「保任」者是也。達磨九年面壁,亦是知識後存識事。故「默而識之”,聖人亦然,釋氏亦然,朱子亦然,象山亦然,分別不盡在此,特其所識者不同耳。倘必以此為別,則聖人之“詬人不倦”,抑豈必異於瞿曇之四十九年邪?

異端存個“廓然無聖”,須於默中得力;聖人則存此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在默不忘。釋氏說一切放下,似不言存,然要放下,卻又恐上來,常令如此放下,則亦存其所放者矣。故云“恰恰無心用,恰恰用心時”,用心以無心,豈非識哉?

夫子此三句,是虛籠語,隨處移得去,下至博弈、圖畫、吟詩、作字亦然。聖人別有填實款項,如「入孝出弟」「不重不威」等章是事實,此等乃是工夫。工夫可與異端同之,事實則天地懸隔矣。如舜、蹠同一雞鳴而起,孳孳以為,其分在利與善;而其不孳孳者,善不得為舜之徒,利不得為蹠之徒也。

識如字識誌之辨,亦在淺深上分,非朱、陸大異處。子靜之病,只泥看一「默」字耳。故朱子又云“三者非聖人之極致”,則以初學之識,易於默時不警省,須默無異於不默;向上後,則靜里分明,動難效用,須不默亦無異於默。故曰「存諸中者之謂聖,行於天壤者之謂神」。故學者急須先理會識,後理會默,乃於聖功不逆。不識則何有於默哉?待默而後不識,猶賢於一切鶻突之狂夫,全不惺忪之愚人也。 「識」字對「學」「誨」,「默」字對「不厭」「不倦」。學是格物、致知事,識是正心、誠意事;不厭只是終始於學,默識止是純熟其識耳。

朱子於“父母之年不可不知”注,說個“記憶”,正可於此處參觀。如記憶父母之年,固不待有語而後生警,而非謂口言之、耳聞之而即有損於孝思,須刪除見聞而密持之也。 “視於無形”,豈有形而不視? “聽於無聲”,豈有聲而不聽?不然,則白晝求螢以待夜讀之妄人矣。足知象山之學,差於一「默」字著力,而與面壁九年同其幻悖。聖人之學,正於獨居靜坐、大庭廣眾,一色操存,不可將不默時看作不好耳。朱門諸儒,將此「識」字安在格物、致知上,以侵下「學」字分位,用拒象山,則亦不善承師說矣。

行道而有得於心之謂德。得為心得,則修亦修之於心,故朱子以誠意、正心言此。又云“無欲害人,得之於心矣,害人之心或有時而萌,是不能修”,此全在戒懼慎獨上用功。若愜義、改過,則修身應物之事,並齊、治、平在裡許矣。

如不欲害人之心,心心不斷,德已無玷。若無法審義樂遷,則信為不害人者,或且有害於人;或功用未熟,則心未有失而行處疏漏,因涉於害人而不自知。是須以徙義善其用,改過防其疏。乃聖人之學,不徑遣人從修身應物上做去,故徙義、改過之功,待修德之餘而尤加進。若世儒無本之學,則即於聞義時、不善時作入路,子路亦然,故未入室。到熟處方理會心德,則本末倒置矣。

故世儒見徙義、改過粗於修德,聖人則以此二者為全體己立、大用推行之妙。是徙義、改過,正廣大精微之極至矣。就中內外、身心、體用,分別甚明。小注或云“遷善、改過是修德中要緊事”,新安云“修德之條目”,俱不足存。

《集註》“先後之序,輕重之倫”,自慶源以下,皆不了此語。朱子嚐自云“注文無一字虛設”,讀者當知其有字之必有義,無字之不可增益,斯不謬耳。

《集註》云:「據德則道得於心而不失,依仁則德性常用而物慾不行。」德緣志道而得,而特進以據之功,斯所服膺者不失也。仁緣據德而性足用,而進以依之功,則用可常而慾不行也。此所謂「先後之序」也。

又云:「遊藝則小物不遺而動息有養。」不遺者,言體道之本費也。動有養者,德之助也;息有養者,仁之助也。而云“不遺”,則明道無可遺,苟志於道而即不可遺也;云“有養”,則養之以據德,養之以依仁,為據德、依仁之所資養也。此遊藝之功,不待依仁之後,而與志道、據德、依仁相為終始,特以內治為主,外益為輔,則所謂「輕重之倫」也。

志道、據德、依仁,有先後而無輕重;志道、據德、依仁之與遊藝,有輕重而無先後。故前分四支,相承立義,而後以先後、輕重分兩法,此《集注》之精,得諸躬行自證而密疏之,非但從文字覓食針線也。

《集注》於德云“行道而有得於心”,於仁云“心德之全”。德因行道而有,仁則涵動靜,故曰全。蓋志道篤則德成於心,據德熟則仁顯於性。德為道之實,而仁為德之全;據與依,則保其志道之所得,而恆其據德之所安。若藝,則與道相為表裡,而非因依仁而始有。其不先依仁而後遊藝,甚著明矣。

潛水室不察於此,乃云:「教之六藝,小學之初事;遊於藝,又成德之餘功。小學之初習其文,成德之遊適於意。」此亦舍康莊而取徑於荊棘之蹊矣。蓋六藝之學,小學雖稍習其文,而其實為大經大法,與夫日用常行之所有事者,即道之所發見。故大學之始教,即在格物、致知,以續小學之所成,而歸之於道。夫子教人以博文約禮為弗畔之則,初非小學則姑習之,一志於道而遂廢輟學,以待依仁之後而復理焉,既不可云僅為小學之初事;若其所云「成德之後適於意」者,則尤依托「遊」字之影響,而初無實義也。以為德已成矣,理熟於胸,則遇物皆順,而藝之與志,得逢原之樂乎?是藝之遊也,乃依仁之後耳順、從心之效,不當平列四者節目之中,以示學者之當如是矣。今與前三者同為學之目,而以成本末具舉、內外交養之功,則實於據德、依仁之外,有事於斯,而非聽其自然,遇物皆適之謂矣。如以恣志自得,遊戲徜徉之為適意邪?則即以夫子末年刪定為德成以後所發之光輝,而要以定百王之大法,正萬世之人心,且凜凜於知我罪我之間,不敢以自恣自適。況在方成其德者,乃劇求自適其意,如陶元亮之「時還讀我書」者,以遣日夕而悅心目,其可乎?

潛室但欲斡旋「先後之序」四字,遂曲為附會,以幸無弊。乃不知朱子之云「先後」者,固不於遊藝云然,則又無待潛水室施無病之藥也。且前三者之有先後,特因德得於志道之餘,而仁現於據德之熟,以立此繇淺入深、繇偏向全之序;固非依仁則無事於據德,據德則無事於志道,當其志道且勿據德,當其據德且勿依仁,一事竟即報一事之成,而捨故就新以更圖其次。況乎依仁之功,與生終始,何有一日為仁之已依而無憂不依,何有一日為依之已盡而不用再依,乃告成功於依仁,而他圖遊藝也哉?

所以《集註》雖有先後之說,而尤云“日用之間,無少間歇”,以見四者始終不離之實學;且獨於立志言先,而據德、依仁不言先,亦不言次,肯綮精確,一字不妄。何居乎於下三者逐節施以先後,而穿鑿以求伸其說?嗣者無人,良負前賢之苦心矣。

說聖人樂處,須於程、朱注中篤信而深求之,外此不足觀也。程子云“須知所樂者何事”,固非刻定一事為聖人之所樂,然亦何嘗不於事而見其樂哉?朱子云“'從心所慾不踰矩',左來右去,盡是天理”,其非脫略事物,灑然不著,可知也。

於此一差,則成大妄。莊子開口便說“逍遙遊”,弁時髦軒冕,亦是他本分事,到來只是不近刑名,以至於嗒然喪耦而極矣。陳氏所謂「萬裡明澈,私慾淨盡,胸中灑然,無纖毫礙」者此也。萬裡明澈則樂,有片云點染便覺悶頓,所以他怕一點相干,遂成謙礙,而視天下為畏塗;則所謂終日遊羿彀之中者,亦相因必至之憂。

聖人說“於我如浮云”,明是以天自處。於我皆真,於土皆安,聖人之天體也。若必萬裡明澈而乃以得樂,則且厭風云、憎雷雨,若將浼焉,而《屯》之經綸,《需》之宴樂,皆適以為累矣。使然,則疏水曲肱而後樂,非疏水曲肱則不樂也。不義而富貴則不處,以義而錦衣玉食則亦不去,豈漫然任運而無心哉?

遇富貴則不逾富貴之矩,遇貧賤則不逾貧賤之矩,乃是得。 「左右來去,盡是天理」,方於疏水曲肱之外,自有其樂,而其樂乃以行於疏水曲肱之中。聖人所以安於疏水曲肱者,以樂為之骨子,此非蕩然一無掛礙可知已。使但無欲則無得,無得則無喪,如是以為樂,則貧賤之得此也易,富貴之得此也難,必將如莊子所稱王倪、支父之流,雖義富、義貴,亦辭之唯恐不夙矣。此為聖學極至處,亦是聖學、異端皂白溝分處。若不了此,則袁安、張翰、韋應物、白居易,皆優入聖域矣,而況於蒙莊!

朱子「即當時所處」一語,諦當精切,讀者須先從此著眼,則更不差謬。雙峰云“樂在富貴中見得不分曉,在貧賤方別出”,語亦近似。然要似夫子設為此貧境以驗樂,則於聖人於土皆安之道不合矣。

夫子此章,自是蚤年語,到後來為大夫而不復徒行,則居食亦必相稱。既非虛設一貧以驗樂,亦無事追昔日之貧而憶其曾樂於彼,作在富貴而思貧賤願外之想也。樂不逐物,不因事,然必與事物相麗。事物未接,則所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豈但以月好風清,日長山靜,身心泰順,而為之欣暢也乎?既以左宜右有、逢源而不踰矩為樂,則所用者廣,而所藏者益舒。是樂者,固君子處義富、義貴之恆也。故曰「樂亦在其中」。言“亦”,則當富貴而樂,亦審矣。

使夫子而如夏啟、周成,生即富貴,直不須虛設一貧以言樂。而又豈隨物意移,貿貿然日用而不知,遂使其樂不分曉乎?即在夫子攝相之時,位且尊矣,道且泰矣,豈其所為樂者,遂較疏水曲肱時為鶻突不分明,而不能自喻邪?聖人之於土皆安者,於我皆真,富貴、貧賤,兩無礙其發生流行之大用,樂主發散在外,故必於用上現。故曰“樂亦在中”,貧賤無殊於富貴也。

此雙峰之語所以似是而非。如云:使在富貴,則君子之行乎富貴者,可以不言樂;而唯貧賤亦然,乃以見性情之和,天理之順,無往不在;而聖賢之樂,週遍給足,當境自現,亦可見矣。如此,斯為得之。

唯知夫子為當時所處之現境,則知為夫子早年語;知為夫子早年語,則亦不用向孔、顏之樂,強分異同。今即云顏子所得,同於聖人,固不敢知;然孔子「三十而立」之時,想亦與顏子無大分別。俗儒不知有樂,便覺是神化之境,實則不然。在聖賢分中,且恁等閒。故週、程二先生教學者從此尋去,亦明是有階可升之地,非「欲從末繇」之境也。

朱子以不踰矩言樂,乃要其終而言之,愚所謂到後亦只是樂者也。而「三十而立」時,不逾之矩已分明更無差忒。若所欲者動與矩違,亦不能立矣。即未到發念皆順、於我皆真地位,而矩已現前,無有不可居、不可行之患,則資深逢原,已不勝其在己之樂矣。如小兒食乳得飽,亦無異於壯夫之飽。陳、饒、許諸子,強為分判,固須以朱子「孔、顏之樂不必分」一語折之。

天地之化,與君子之德,原無異理。天地有川流之德,有敦化之德,德一而大小殊,內外具別,則君子亦無不然。天地之化、天地之德,本無垠鄂,唯人顯之。人知寒,乃以謂天地有寒化;人知暑,乃以謂天地有暑化;人貴生,乃以謂「天地之大德曰生」;人性仁義,乃以曰「立天之道,陰與陽;立地之道,柔與剛」。 《易》是天地之全化、天地之全德,豈但於物見天,而不於天見天,於感通見人事,而不於退藏見人道乎? 《集注》專以進退存亡之道言《易》,則是獨以化跡言,而於川流、敦化之德,忘其上下一致之理矣。

如說個“天行健”,何嘗在進退存亡上論化跡?孔子讚《易》,第一句說“君子以自強不息”,只是無過之本,非但需之“飲食宴樂”,困之“致命遂志”也。真西山單舉仕、止、久、速,說孔子全體皆《易》,則但有利用安身之《易》,而無精義入神之《易》矣。慶源云“履憂患之塗,不可以不學《易》”,尤將《易》看作不得志於時人下梢學問。如此說書,只似不曾見《易》來,恰將《火珠林》作經讀。

聖人於系《易》,多少底蘊精微,只有兩章說憂患,而又但以九卦為處憂患之用,則餘五十五卦,皆非有憂患之情可知矣。 《文言》四序《爻辭》,言信,言謹行,閒邪存誠、進德修業、學問寬仁,皆修己無過之道也。 「潛龍勿用,下也」一段,治人無過之道也。只末後一段,說進退存亡,為亢龍言爾。捨大中至正之道,而但以變化推移言天人之際,甚矣其誣也!

「發憤忘食,樂以忘憂”,《集註》《語錄》開示聖奧,至矣。就中「與天合契」一段,尤為不妄。於憤、樂見得天理流行之不息,於忘食、忘憂見得人欲淨盡之無餘;而天之無私者,唯其不息,則所謂“發憤便能忘食,樂便能忘憂”也。

天無究竟地位。今日之化,無缺無滯者,為已得。明日之化,方來未兆者,為其未得。觀天之必有未得,則聖人之必有未得,不足為疑矣。大綱說來,夫子「十五志學」一章,以自顯其漸進之功。若密而求之,則夫子之益得其未得者,日日新而不已,豈一有成型,而終身不捨乎?

朱子云“直做到底”,“底”字亦無究竟處。有所究竟則執一,執一則賊道,釋氏所謂「末後句」者是也。觀之於天,其有一成之日月寒暑,建立已定,終古而用其故物哉?

小注中有「聖人未必有未得,且如此說」之言,必朱子因拙人認定有一件事全不解了之為未得,故為此權詞以應之;後人不審,漫然錄之,遂成大妄。

《集註》“氣質清明,義理昭”,是兩分語。 「氣質清明」以人言,「義理昭著」以理言。非“氣質清明”者,則雖義理之昭著而不能知;然非義理之昭著者,則雖“氣質清明”,而亦未必其知之也。緣朱子看得此一「者」字活,大概不指人而言,與下句「者」字一例。豈“好古敏以求之”,為夫子之自言自語,而亦以人言之乎?

「義理昭著」四字,較和靖說更密。慶源、雙峰只會得和靖說,不曾會得朱子說。但言義理,則對事物而言之。既云義理之昭著,則自昭著以外,雖未及於事物之蕃變,而亦有非生所能知者矣,故朱子云「聖人看得地步闊」。

總在說知處不同。精義入神,聖人方自信曰知。如生而知孝,自與不知孝者不同,乃中心愛敬,即可自喻,而事親之際,不但禮文之繁,即其恰得乎心而應乎理,以為天明地察之本者,自非敏求於古而不得,矧在仁義中正之缊藏乎?

聖人於此,業以生知自命,而見夫生知者,生之所知,固不足以企及乎己之所知,若曰“我非但生知,而所求有進焉者”,特其語氣從容,非淺人之所測耳。徇齊、敦敏之說,見於稗官,與釋氏墮地七步之邪詞,同其誕妄。乃疑古今有生而即聖之人,亦陋矣夫!

聖人從不作一戲語。如云不善亦師,為謔而已。以此求之,《集註》未免有疵在。老子曰“善人,不善人之師;不善人,善人之資”,是很毒語。將謂紂為武王之資,楊、墨為孟子之資,利人之不善,而己之功資以成,道資以伸!若此,既非君子之存心;乃老子且僅曰“資”,而夫子顧以反其道而用之者為“師”邪?

“其不善者而改”,是補出“擇”字餘意,師則但云“從之”者,所以云“三人”而不云“二人”。彼兩人者均善,必有一尤善者,均不善,必有差善者,即我師也。且其人業與我而並行,亦非絕不相倫之人矣。故以善為師,則得師矣;不善而改,則不妄師矣。人苟知擇,豈患無師哉?

十一

夫子將善人、有恆作一類說。南軒云“善人、有恆,以質言”,此處極難看得合。若如曾氏所云“善人明乎善者,有恆雖未明乎善,亦必有一節終身不易”,則相去遠矣。

此二種人全、欠、大、小之異致,而一皆率任其所本明,非有能明、不能明之別也。有恆者,無處則是無,有處則恆有,虛約則只是虛約,盈則恆盈,泰則恆泰;於其所無、所虛、所約,固不襲取而冒居之,然亦不能擴充以求益也;特以其不冒居之故,則求益也有端矣。若善人之別於有恆者,大概與理相得,求所謂無、虛、約者已鮮;而所有、所盈、所泰,未能精其義而利其用,便亦任其自然,條條達達,如此做去;其不能造其極而會其通者,亦與有恆之不能擴充以求益,同之為未學也。

質之美者,不求擴充,則必能恆;若求擴充,則反有杌隉礙,思為變通,而或不能恆矣。此有恆之進機也。又其上者,任其自然,則所為皆可,欲繇是而求精其義而利其用,則初幾反滯,轍跡不熟,而未必即能盡善矣。此善人之進機也。

善人大而不切,有恆既不能大,而亦未必其能切。大抵皆氣壹動志,只如此做去,更無商量回護,其為全為欠,則天定之矣。若不能大而已切,君子也,志為主而氣為輔者也。於此辨之,乃知君子、善人、有恆之同異。

十二

善人亦是有恆。祂所為皆善,如何不恆?有所不恆,則有所不善矣。但恆而曰“有”,自是在一節上說。若凡有皆恆,即不可名之為有恆。總之,有恆得善人之一體,君子具聖人之體而微者也。如此類,須分別看。倘以一例求之,而云有恆篤實,而善人近於虛,則不足以為善人;聖人全而君子偏,則不足以為君子矣。

十三

南軒說梁武、商紂同咈天理,可謂正大精嚴之論。南軒於此等處,看得源流清白。其論《酒誥》一篇文字,極為朱子推服。古今儒者,能如此深切斬截者,蓋亦鮮矣。

然劈頭說個“聖人之心,天地生物之心”,安在此處,卻不恰好。聖人於此,卻是裁成輔相,順天理之當然,何曾兜攬天地生物之心以為心?若方釣弋時,以生物之心為心,則必並釣弋而廢之矣。

聖人只是聖人,天地只是天地。 《中庸》說“配天”,如婦配夫,固不純用夫道。其云“浩浩其天”,則亦就知化之所涵喻者言爾。無端將聖人用,一併與天地合符,此佛、老放蕩僭誣之詞,不知而妄作。聖人立千古之人極,以贊天地,固不為此虛誕,而反喪其本也。

《泰誓》曰:「只有天地萬物父母,元後作民父母。」理一分殊,大義昭著。古人之修辭立誠,鮮不如此。若云「不綱」「不射宿」是天地生物之心,以大言之,天地固不為是區區者;以精言之,天地亦不能如是之允當也。

天地不需養於物,人則不能。而天地之或殺,則無心而無擇;方秋禾槁,固不復揀稚者而更長養之;夭札所及,不與人以得避之地。成周之治,可以數百年而無兵;七國、五胡之際,不復存在更有完土。必欲規然一與天地相肖,非愚而無成,必且流於異端之虛偽矣。

天地之元、亨、利、貞,大而無跡;聖人仁至義盡,中而不偏。聖人之同乎天地者一本,聖人之異乎天地者分殊。不然,彼梁武之流,固且以究竟如虛空、廣大如法界,為行願一天地也,而何以罪均於商紂哉?

泰伯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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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注》言「夫以泰伯之德,當商、週之際,固足以朝諸侯而有天下矣,乃棄不取」;又云「其心即夷、齊扣馬之心」;於義明甚。金仁山徒費筆舌,止欲斡旋太王無翦商之志,乃謂泰伯之讓天下,讓於王季。不知太王而非有翦商之事,則泰伯又何處得天下讓王季耶?

小儒以淺識遙斷古人,樂引異說以自證,乃不知所引者之適以自攻。 《吳越春秋》一書,漢人所撰,誕誣缺信,不可與《左傳》參觀異同。且彼書記太王之言曰:「興王業者,在昌乎!」則太王之不忘翦商,亦可見矣。夫子稱泰伯為“至德”,而於太王未施一贊詞,仁山乃苦欲曲美太王,而不知其以抑泰伯也殊甚,何其矛盾聖言而不之卹也!

使泰伯而逆計王季、文王之有天下,因順太王之志而讓之季曆,如所云遂父誌而成其遠大,若云周有天下,繇泰伯之逃;則是泰伯以此一讓,陽辭陰取,而兄弟協合以成奪商之事,是與曹操所云「吾其為周文王」者,同為僭詐。而夫子稱之曰“至德”,不已僭與!

古者封建之天下,易侯而王,亦甚尋常事;既非若後世亂賊,起自寒微,資君之祿位靈寵,欺孤寡而攘奪。商之歷祀已六百,而失道之主相仍。太王以後稷之裔,奕世君公,則於以代商而王,顯然有其志事,而抑何損?若夫泰伯懷必得之心,擇弟與從子之賢,使可固有而不失,則其為諫也甚矣。此辨太王無翦商之志者,不足以伸太王,而唯以抑泰伯,叛聖言也。

仁山云:「太王前日猶能棄國於狄人侵邠之時,而今日乃欲取天下於商家未亂之日,太王之心,絕不若此其悖也。」夫太王之避狄,豈讓狄哉?鰓鰓賄賂狄,冀以全邠,殆不得免焉,而後為此全民避地之計,孟子固曰「不得已」也。狄不可爭則去之,商有可代則思代之,太王之創業垂統,如此而已。至於柞棫拔而昆夷,太王豈終讓狄人者哉?朱子確然有見於此,而援引《魯頌》及《春秋傳》以闢諸儒回護之說,用以見太王之無不可翦之商,而泰伯猶且不從父命,確爾求仁之為至德,其深切著明至矣。仁山之言,烏足為有無邪?

本文云“三以天下讓”,是天下其所固有也。若因後日之有天下而大為之名,則使文、武終不有天下,而泰伯遂無所讓邪?唯泰伯可以有天下而不有,則即使文、武不有天下,而泰伯之讓天下也固然。特所云讓者,謙遜不居之辭,非必讓之人而後謂之讓也。 《書》曰“舜讓於德弗嗣”,謂己德之不足嗣,則不敢受,非以讓之四岳群牧也。子曰“其言不讓”,謂己可有之而即自任之,非謂不讓之求、赤與點也。知此,則俗儒讓週、讓商之說,兩無容相攻擊,而不得謂商固有天下,無待於泰伯之讓,以破泰伯不從之說矣。

蓋以德、以時,天下本泰伯之所有,今以君臣之大義,不從父命而不居,至他日之或為季歷子孫所有,或商之子孫仍無失墜,總以聽之天,而己不與焉。盡道於己,而為仁不繇乎人,此其得於心者已極,而非人之所能喻也。使泰伯從大王而代商,人知其躬任天下矣。今無其事,是以民不知而弗得稱也。藉云以讓王季、文王,則昭然於天下後世,而何「無得而稱」哉?拘儒多忌,不足達聖人之旨,自當以《集註》為正。

後人釋書,於字句上作奇特纖新之解,薄古人為未審,不知先儒固嘗作此解,已知其非而捨之。曾子本文三「斯」字,作現成說,而以為存省之驗者,朱子蓋嘗作此解矣。然而《集註》不爾者,以謂作現成說,則是動容周旋中禮,自然發見之光輝,乃生知安行、化不可為之事,既非曾子言“所貴乎道”、言“遠」、言「近」之義;若謂三者為化跡,而道之所貴,別有存主之地,則所謂存主者,豈離鉤三寸,別有金鱗耶?此正聖學、異端一大界線。聖賢學問,聖教聖不可知,也只是一實。舍吾耳目口體、動靜語默,而別求根本;抑踐此形形色色,而別立一至貴者,此唯釋氏為然爾。

先儒說曾子得聖學之宗,而以授之子思、孟子。所授者為何事,但與他一個可依可據者而已。故其臨終之言,亦別無付囑,止此身之為體為用者,即為道之所貴;修此身以立體而行用,即是「君子所貴乎道」。其後子思之言中和,則曰“喜怒哀樂”,不離乎身之用也。容貌、顏色、辭氣者,喜怒哀樂之所現也。鄙之與雅,倍之與順,正之與邪,信之與偽,暴之與和,慢之與莊,中節不中節之分也。孟子言天性,曰「形色」。容貌、顏色、辭氣者,形色也。暴慢、鄙倍之遠,信之近,踐形者也。

靜而存養於心,凝以其身之靜也。動而省察於意,慎以其身之動也。所存者,即此不暴慢、不鄙倍、近信之實,故曰「儼若思」。所察者,即此暴慢、鄙倍、不信之幾,故曰「無不敬」。不然,則理於何存?欲於何辨?非此遠暴慢、鄙倍而近信者,亦孰為天理顯仁藏用之真?非其剛為暴、柔為慢、淫於鄙、闢於倍、飾情為不信者,何以見所欲之為私也?曾子吃緊為人,只在此身著力,而以微見天心,顯徵王道者,率莫不在此。若以為效驗而用力不繫乎此,其不流於禪學者鮮矣。

顏子所至,與聖人相去遠近,固非易知,然以「犯而不校」想之,則亦可彷彿其端。

上蔡云:「幾於無我。」所謂無我者,聖人也。朱子謂:「卻尚有個人與我相對。在聖人,便知人我都無了。」此話不加審別,則已與釋氏「無我相、無人相」之說相亂。所以於此,須求一實際在。

聖人所謂「無我」者,豈其於人我而無之!於人我而無之,則是本有人我,而銷之於空,是所謂「空諸所有」也。抑謂人我本無,而我不實之以有,是所謂「慎勿實諸所無」也。夫聖人之無人我,豈其然哉!

一理而已矣。人我有異,而理則同。同則無異,故曰無也。無欲害人者,理也。在我無欲害人,人無欲害我,其理同也。無欲受爾汝者,理也。我無欲受,人無欲受,其理也。同乎理,則一理而已矣,而安有人與我之或異?

乃理則有等殺矣,均而同之,而尚非理也。因其尊而尊之,因其卑而卑之;我之居尊與人之居尊,我之處卑與人之處卑,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我尊人卑,而抑我以就卑也。因其親而親之,因其疏而疏之;我之所親與人之親我,我之所疏與人之疏我,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忘親忘疏,而引疏者以為親也。因其曲而曲之,因其直而直之;直在我之必伸,猶在人之不可屈,曲在我之必屈,猶在人之不可伸,同也。同此而已矣,非必屈己伸物,而恆以曲自予,以直予人也。

故“犯而不校”,能忘乎人,而非必能大順乎理之同。蓋於克己有餘,而於復禮未能合符,是以重於己而輕於物,故人之以非禮相干者,未一準之天理之大同。斯以為始事之始功,而未入於化也。

聖人只是天理渾成,逢原取給,遇順逆之兩境,一破兩分,皆以合符不爽,更無所謂己私者而克之。顏子則去一分私,顯一分公,除彼己之轍跡,而顯其和平。先儒謂孟子為有圭角,竊意顏子亦然。用力克去己私,即此便是英氣。有英氣,便有圭角矣。

要以有生之後,為天理之蔽者,唯此以己勝人之心為最烈。故顏子雖未入化,而作聖之功,莫有過焉。蓋己私已淨,但不墮教空去,則天理之發見,自不容已。如磨古鏡,去一分垢,則顯一分光,自有不能遏止者矣。迨其垢盡光生,而不但作鏡中之影,渾然於天理一致之中,則無階可升,而為道義之門。此顏子所謂「欲從末繇」者也。觀聖賢無我之深淺,當於此思之,庶不哀入釋氏「歌利截體」之妄。

慶源因有周公之才者,尚當以驕吝為戒,遂疑才為可善可惡之具,而曰「德出於理,才出於氣」。竊以知慶源說書,多出億度,而非能豁然見理者。

德有性之德,有行道有得之德,皆涵於心者也。心固統性,而不可即以心為性。以心為性,則心、性之名,不必互立,心不出於性,德不出於理矣。如行道而有得,則得自學後。得自學後,非恃所性之理也。今不可云周公質非生安,而亦不可謂周公之德不繇學得,則亦不必出於性者之為德,而何得對氣而言之,理為德之所自出也?

凡言理者有二:一則天地萬物已然之條理,一則健順五常、天以命人而人受為性之至理。二者皆全乎天之事。而“德出於理”,將凡有德者,一因乎天理之自然而人不與哉?抑慶源之意,或淺之乎其為言,若曰:出於理者為德,未出於理而僅出於氣者為才。則是拒諫飾非,工書畫、穿寶鞍之才耳,而豈周公之才哉?是云“德出於理”,業已不可,而況云“才出於氣”乎?

一動一靜,皆氣任之。氣之妙者,斯即為理。氣以成形,而理即在焉。兩間無離氣之理,則安得別為一宗,而各有所出?氣凝為形,其所以成形而非有形者為理。夫才,非有形者也;氣之足以勝之,亦理之足以善之也。不勝則無才,不善抑不足以為才。是亦理氣均焉,審矣。寂然不動,性著而才藏;感而遂通,則性成才以效用。故才雖居性後,而實與性為體。性者,有是氣以凝是理者也。其可云「才出於氣」而非理乎?

孟子曰:「或相倍蓰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才盡,則人皆可以為堯、舜矣。雖云氣原無過,氣失其理則有過;才原無過,才失其用則有過。然而氣失其理,猶然氣也;才失其用,則不可謂才。且此既云「才之美」矣,則盡之而無不善矣,則才無過而有功矣,豈遂為召驕致吝?

程子云:「有周公之德,自無驕吝。」此據已然而言爾,非謂有周公之才者,能致驕吝。驕者氣盈,吝者氣歉。驕吝者,則氣之過也。不驕不吝者,能善其氣者也。氣有盈歉,則為驕,為吝。故夫天下之驕吝者,不必皆有才,而且以不盡其才。故聖人於此言才,又言驕吝,正是教人以人輔天、以道養性,善其氣以不害其性之意。使天以此理此氣授之人而為才者,得盡其用而成其能,其為功在學,而不恃所性之理。何居乎慶源之孤恃一理,以彈壓夫才,廢人工而不講也!

耳聰、目明、言從、動善、心睿,所謂才也,則皆理也,而僅氣乎哉?氣只是能生,氣只是不諟,氣只是能勝;過此以往,氣之有功者皆理也。德固理也,而德之能生、不諟而能勝者,亦氣也。才非不資乎氣也,而其美者即理也。理氣無分體,而德才有合用。不驕、不吝,所以善吾才,即所以成吾德,曾何歧出溝分之有!

慶源云“世固有優於德而短於才者”,此乃未成德者文飾迂疏之語,聖賢從不於此說。德到優時,橫天際地,左宜右有,更何短之有哉!

假令一人有孝德以事親,無事親之才,必將欲順而反得忤。申生之所以僅為恭,而許世子且不免於大惡,其可謂孝德之優乎?必能如大舜、文王,方可云優於孝德。而草野倨侮、呴呴咻咻者,一短則蔑不短。

優者,綽有餘裕之謂。短於才,正是德之不優處。誠優於德矣,則凡為道義之所出,事物之待治,何一不有自然之條理?凡周公之才,固即以行周公之德,而實周公之德優裕不窮所必發之光輝。德者得其理,才者善其用。必理之得,而後用以善;亦必善其用,後理無不得也。故短於才者,不可謂無德,而德要不優。必如周公平禍亂,制禮樂,以成其純忠達孝之德,而後為德之優,為才之美。若馬鈞、何稠、楊修、劉晏之流,亦奚足以云才,況得見美於聖人!

驕吝之不可有,固善才之用,亦居德之方。然則有曾、閔之孝,龍、比之忠,而驕且吝焉,則亦為居德之忌,而不但為才言也。特以驕吝於用處發見,而才者德之用,故專言才以統德;而鮑焦、申屠狄、李膺、範滂之以驕吝居德者,亦自不乏。然則有德而短於才者,無亦驕吝;正不得以才短為無損於德而自恣也。如云德不憂驕吝,而有才者則然,則非但病才,而且以賊德,固儒者之大患也。

聖人於「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之後,必須說「危邦不入」以下一段文字,叮嚀嚴切,語下自見。若以效言,則成德以後,內以成身,外以成物,不可勝數,而何但於出處上序績不一詞而足哉?此唯晁氏數語,說得簡單精通。雖去就出處之較學守,以體用而分本末,然總係之曰“然後為君子之全德”,則“去就義潔,出處分明”,亦非坐致之效可知。

聖賢學問,內外標本,無一不用全力。若學守功深,而去就出處,一聽其自善,則用力於此,而收功於彼,如農耕之、耘之而不獲農作物,亦豈其作物哉?所以靜而存養者,必動而省察。君子之法天,唯是“自強不息”,“終日干乾,夕↑若”,何嘗靠著一二十年學守工夫,便東衝西撞去,如王安石之所為者!

安石之博聞深思,廉潔自好,亦可謂有主矣,向後卻成一無忌憚之小人。此閉門造車,出門合轍之說,以誤學人不小。所以《文言》說“忠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學守之盡詞也;而又云“知至至之,可與幾也,知終終之,可與存義也,是故居上位而不驕,在下位而不憂”,則不驕不憂,亦必有知幾存義之功焉。

故夫子悅漆雕開之未信,則以開之可仕者,學守有得,而不能自信者,現前應用之物理也。物之理本非性外之理。性外之物理,則隔嶺孤松,前溪危石,固已付之度外;而經心即目,切諸己者,自無非吾率性之事。則豈有成功之一日,望危邦而必不入,亂邦而必不居,有道則必不後時,無道則必無滯跡也哉?

唯佛氏有直截了當之一說,故云“知有大事便休”,而酒肆淫坊,無非覺位,但一按指,海印發光。緣他欲壞一切,而無可壞之實,則但壞自心,即無不壞,故孤守自性,總棄外緣。

聖人於下梢處,一倍精神,欲成一切,而此物之成,不能速成彼物,故理自相通,而功無偏廢。是以終之曰「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則以見學之已明,守之已至,到臨幾應物上,一失其幾,則雖期許無慚,而俯仰天人,已不能自免於恥。所以見天理流行,初無間斷,不容有精粗、內外之別,而以精蒙粗,以內忘外,貽亢龍之悔,以一眚累全德也。斯聖功之極至,成德之終事,其慎其難,日慎一日,亦不知老之將至矣。

朱子云“此唯篤信好學,守死善道者能之”,語自蘊藉。言必能乎彼,而後能乎此,以著本末相生一致之理,非謂能乎彼,則即能乎此,恃本而遺末,舉一而廢百也。慶源劇以效言,不但昧於聖言,亦以病其師說矣。

鄭氏以許行、陳相為篤信而不好學,大屬孟浪。篤信者,若不問其何所信,則信佛、老以至於信師巫邪說者,至死迷而不悟,亦可許之篤信耶?且陳相學許行之學,許行學神農之言,豈其不學,而抑豈其不好?

乃鄭氏之失,總緣誤將「信」字作虛位說。朱子云“篤信是信得深厚牢固”,亦自有病。但云信得深固,其所信者果為何?朱子意中、言外,有一「道」字在,而鄭氏且未之察。乃夫子豈隱一「道」字於臆中,而姑為歇後語耶?

熟繹本文八字,下四字俱事實,上四字俱工夫。若云“信道”,則“信”字亦屬工夫,連下兩工夫字而無落處,豈不令癡人迷其所往?逢著一說,便爾不疑,此信如何得篤?且如陳相之事陳良,已數十年,一見許行,遂盡棄其學,正唯不能疑者之信不篤也,而病不在於好學之不誠實。事陳良信陳良,見許行而信許行,如柳絮因風,逢蛛網而即掛,亦何足道哉!

但言信而不得所信,則其弊必至於此。以實求之,則此所謂信者,有實位,而非用工之虛詞也。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正此謂矣,故皆與“好學”相資,而著其功。特彼之言信,以德之性諸天者言,此之言信,以德之據於己者言,為小異耳。

“篤信”,猶《中庸》言“敦厚”也。 “好學”,猶《中庸》言“崇禮”也。蓋君子於古今之聖教,天下之顯道,固所深信,而疑之與信,以相反而相成,信者以堅其志,疑者亦欲以研其微,故曰「信而好古”,亦曰「疑思問」。此不容步步趨趨,漫然無擇,惟事深厚牢固之區區也,審矣。

唯夫吾心固有之誠,喻諸己而無妄者,即此是道之真體效於人心而資深、居安者,於此而加之培植壅護之功,則良能不喪,而長養益弘,所謂「敦篤其所已能」者,正此謂已。

此心分明不昧,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言則可言,行則可行者,是曰信。而量之未充,體之未極,益加念焉,使已能者不忘,可能者不諎,是曰篤。如此則仁為誠仁,義為誠義,而體之或偽,猶恐用之或窮,則好學之功,所繇並進而不可缺也。

彼陳相一流,心無真理,濛濛瞀瞀,乘俄公頃之信而陷溺不反,雖好其所好而學其所學,曾何益哉?使陳相者,能於己之性、物之理,於痛癢之關心,固有而誠喻之,則雖其學未至,亦何悖謬之若此耶?

聖人言為學之本基,只有一“信”字為四德之統宗,故曰“主忠信”,曰“忠信以得之”,而先儒釋之曰“以實”,曰“循物無違」。 「以實」者,實有此仁義禮智之天德於心,而可以也。以,用也。「循物無違」者,事物之則,曉了洞悉於吾心,如信夏之熱,信冬之寒,非但聽歷官之推測,吾之所通,與彼之所感,自然而不忒也。

道自在天下,而以喻諸吾心者,為靜可為體、動可為用之實;即其發之不妄,以揆諸心而與千聖合符,則繇一念之不忒,以敦篤而固執之。雖然學之未至,而本已不失,雖有異端窮工極巧以誘吾之信而終不亂,豈徒恃所學以立門庭而折之耶?

乃至父子君臣之際,苟非恩義之根於性者有信在心,而徒聞見是資,則將有信伯禽東徵之為孝,而成李賢、楊嗣昌之忘親;信諦週勸降之為忠,而成吳堅、賈餘慶之賣國;信之益以牢固,為惡益大。聖人何以切切然以「篤信」冠於「學、守、善道」之上,為成德之始基也?彼鄭氏者,惡足以知之!

古樂既無可考,其見之《儀禮》者,朱子業信而徵之,以定笙詩之次第。蓋繇今以知古樂之略者,唯恃此耳。 《關雎》為合樂之首,居《葛覃》《卷耳》《鵲巢》《採繁》《採繁》之先,既後有五篇,則不可云「自'關關雎鳩'至'鐘鼓樂之'皆是亂」。陳新安云“當以《關雎》之末章為亂”,其說與《儀禮》合。

合樂六詩,每篇當為一終。合樂者,歌與眾樂合作,而當其歌,則必不雜奏眾樂使掩人聲,一篇已闋,始備奏群音以寫其餘,故曰「洋洋乎盈耳」。言《關雎》,則《葛覃》以下五詩放此矣。

若琴張、曾晳、牧皮之流,豈復有不直之憂?蓋彼已成乎其為狂,則資禀既然,而誌之所就,學之所至,蔑不然。此云“狂而不直”,則專以資禀言。潛室之論,較朱子「要當聖賢」之說為是。

“猶恐失之”,唯陳新安末一說為有分別。朱子將合上句一氣讀下,意味新巧。然二句之義,用心共在一時,而致力則各有方,不可作夾帶解。 「失」者,必其曾得而復失之謂。若心有所期得而不能獲,則但可謂之不得,而不可謂之失。且有所期而不能獲,即「不及」之謂爾。若云如不及矣,猶恐不能得,則文句復而無義。且輕說上句,勢急趨下,於理尤礙。既以「如不及」之心力為學,而猶以不得為恐,則勢必出於助長而先獲。

此二句,顯分兩段。 「如不及」者,以進其所未得;「猶恐失」者,以保其所已得也。未得者在前而不我親,如追前人而不及也。已得者執之不固則遺忘之,如己所有而失之也。看書須詳分眉目,令字字有落,若貪於求巧,而捷取於形聲之似,則於大義有害矣。

十一

先須識取一「天」字。豈夐絕在上,清虛曠杳,去人間遼闊之宇而別有一天哉?且如此以為大,則亦無與於人,而何以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堯之為君,則天之為天。天之為天,非僅有空曠之體。 “萬物資始”,“云行雨施,品物流行”,“各正性命,保合太和”,此則天也。

《集註》言德,德者君德也,明俊德、親九族、平章百姓、協和萬邦,德之蕩蕩者也。天之於物,有長、有養,有收、有藏,有利用、有厚生、有正德;而既不可名之曰長物之天,養物之天,收藏夫物之天,利物用、厚物生、正物德之天,如天子之富,固不可以多金粟、多泉貨言之,則堯之不可以一德稱者,亦如此矣。

且天之所以長養、收藏乎物,利物用、厚物生、正物德者,未嘗取此物而長養收藏、利厚而正之,旋復取彼物長養收藏、利厚而正之,故物受功於不可見,而不能就所施受相知之垠鄂以為之名。則堯之非此明俊德,彼親九族,既平百姓,旋和萬邦者,民亦不能於政教之已及未及、先後遠近間,酌取要領而名其德也。

乃其所及於民者,豈無事哉?其事可久,故不於斷續而見新;其事可大,故不以推與而見至。則其「成功」「文章」之可大可久者,即「無能名」之實也。 「成功」非「巍巍」則可名,湯之「割正」、武之「清明」是也,有推與也。 「文章」非「煥然一新」則可名,《禹貢》之敷錫、《周官》之法度是也,有斷續也。乃凡此者,無所不在堯所有之中,而終不足以盡堯之所有。意黃、顓以上之天下,別有一風氣,而虞、夏、商、週之所以為君者,一皆祖用;堯之成功、文章,古必有傳,而今不可考耳。若以心德言之,則既與夫子「大哉為君」之言相背,而以準之天,則將謂天有「巍巍」之體段,其亦陋矣。

先儒說天如水晶相似,透亮通明,結一蓋殼子在上。以實思之,良同兒戲語。其或不然,以心德比天之主宰,則亦老子「橐籥」之說。蕩蕩兩閒,何所置其橐,而誰為鼓其籥哉?夫子只一直說下,後人死拈「無名」作主,惹下許多疵病,而竟以道家之餘沈,所謂清淨幽玄者當之。噫,亦誣矣!

十二

異色成采之謂文,一色昭著之謂章。文以異色,顯條理之別;章以一色,見遠而不雜。乃合文以成章,而所合之文各成其章,則曰文章。文合異而統同,章統同而合異。以文全、章偏言之,則文該章;以章括始終、文為條理言之,則章該文。凡禮樂法度之分析、等殺、差別、厚薄者文;始末具舉、先後咸宜者章。文以分,分於合顯。章以合,合令分成。而分不妨合,合不昧分,異以通於同,同以昭所異,相得而成,相涵而不亂,斯文章之謂也。舊注未悉。

子罕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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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命人物也,以理以氣。然理不是一物,與氣為兩,而天之命人,一半用理以為健順五常,一半用氣以為窮通壽夭。理只在氣上見,其一陰一陽、多少分合,主持調劑者即理也。凡氣皆有理在,則亦凡命皆氣而凡命皆理矣。故朱子曰「命只是一個命」。只此為健順五常、元亨利貞之命,只此為窮通得失、壽夭吉兇之命。若所云「惠迪吉、從逆兇」者,既無不合矣;而伯牛之疾,孔子之不得衛卿,季孫之惑於公伯寮,在原頭上,亦與「從逆兇」之理一也。人事之逆,天數之逆,等之為逆,則皆兇矣。

或疑天數之不當有逆,人事又豈當有逆哉?唯天之德,以生物、利物,而非以殺、以害。唯人之性,以仁、以義,而非以為戕、為賊。乃乘於其不容已之數,則相失在毫釐之差,而善惡吉兇已不可中徙,則健順五常之理微,而吉兇禍福之理亦甚微也。

健順五常,理也。而健者氣之剛,順者氣之柔,五常者五行生王之氣,則亦氣之理矣。壽夭窮通,氣也。而長短豐殺,各有其條理,以為或順或逆之數,則亦非無理之氣矣。陳新安未達朱子之微言,而曰“《集註》云命之理微,則此命以理言”,其泥甚矣。

或疑天命之理,愚者可明,柔者可強,所以可變者,唯其命之一也;人之習變其氣質,而命自一,故變其習之不一者而可歸於一。是則然矣。若夫氣數之命,窮者不可使通,夭者不可使壽,則所命不齊;命不齊,則是理無定矣。理不一,則唯氣所成,而豈得與健順五常之命為性者同哉?乃於此正有說在,可以例相通,而不可執一例觀也。

天命之理,愚者可使明,而明者則不可使愚;柔者可使強,而強者則不可使柔。故黃不能得之於子,紂不能得之於臣。此猶夫仲尼之不能使伯牛壽,樂正之不能使孟子通也。

氣數之命,夭者不可使壽,而壽者可使夭;窮者不可使通,而通者可使窮。故有耽酒嗜色以戕其天年,賊仁賊義以喪其邦家。此猶夫愚而好學則近知,柔而知恥則近勇也。

故曰:「富與貴,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二者之胥為命,致上、致下之不同,而胥協於一也,此其所以為理之微與!

程子云:「意發而當,即是理也;發而不當,是私意也。」胡氏云:「意不可以孤行,必根於理。」皆精審允當之語。而微言引伸,則在讀者之善通;不然,則胡不云無私而云「毋意」耶?此既顯然。但此言意之即不可有,而《大學》云“誠其意”,則又似一篤實其意,而不待於揀擇。然則此之言意,與《大學》之言意,固有別矣。而統言意,則又未見其別也。

蓋均之意也,而《​​大學》云“其身”“其心”“其意”“其知”,四“其”字俱指“古之欲明明德者”而言;而“其意」「其知」二「其」字,又微有別。身兼修與未修,故言修,修者節其過也。心兼正與不正,故言正,正者防其邪也。意已無邪,故言誠;知已無過,故言。誠者即此而實之,致者即此而充之也。則其云「其意」者,為正心者言之。欲正其心者之意,已遠於私,則不復憂其不中於理,而特恐其介於動者之不篤耳。則凡言意,不可劇言誠,而特欲正其心者之意則當誠也。

蓋漫然因事而起,欲有所為者曰意;而正其心者,存養有本,因事而發,欲有所為者,亦可云意。自其欲有所為者則同,而其有本、無本也則異。意因心之所正,無惡於志,如日與火之有光焰,此非人所得與,而唯明明德者則然。故《大學》必云“誠其意”,而不可但云誠意。

假令非正心所發之意,有好而即如好好色,有惡而即如惡惡臭,則王安石之好呂惠卿,牛僧孺之惡李德裕,其迷而不復,亦未嘗不如好好色、惡惡臭,而要亦為意、為必、為固、為我而已矣,豈足道哉?

意生於已正之心,則因事而名之曰意;而實則心也,志也,心之發用而誌之見功也,可云「其意」而不可云意也。今此言「子絕四」而云「毋意」者,新安所云「以常人之私慾細分之,有此四者」是已。

因常人之有,而見夫子之絕,則此意為常人而言,而為意之統詞。統常人而言,則其為漫然因事欲有所為者,亦明矣。既為漫然因事欲有所為,則不問其為是為非,俱如雷龍之火,乘陰虛動而妄發,不可必出於私,而固不可有矣。知此,則但言意可無言私,而於孤行與有本察之,則曉然矣。

朱子因釋氏有破除知見之說,恐後學不察,誤引聖言以證彼教,故以「無知」為謙詞。實則聖人之言,雖溫厚不矜,而亦非故自損抑,謂人當有知而己無之也。道明斯行,則知豈可無?然此自對世人疑夫子有知者而言,則聖人無所不知而謂之有知,可乎?

以聖人無所不知而謂之有知,此正墮釋氏家言,及陸子靜頓悟之說。蓋人疑聖為有知者,謂無所不知者其枝葉,而必有知為之本也。異端行無本而知有本,故舉一廢百。聖人行有本而知無本,誠則明矣。固有此理,則因是見知;而一切物理現前者,又因天下之誠有是事,則誠有此理,而無不可見:所謂叩兩端而竭也。若古今名物像數,雖聖人亦只是畜積得日新富有耳。此與帝王之富,但因天下之財,自無與敵一例。

若釋氏,則如俗說聚寶盆相似,只一秘密妙悟,心花頓開。拋下者金山粟海,驀地尋去,既萬萬於事理無當,即使偶爾弋獲,而聖人如勤耕多粟,彼猶姦富者之安坐不勞,“五斗十年三十擔” ,禍患之來無日矣。世人因不能如聖人之叩兩端而竭,便疑聖人有一聚寶盆在,故夫子洞開心胸以教之,而豈但為自謙之詞!

緣顏淵無上事而發此嘆,遂啟後學無限狐疑。如實思之,真是鏤空畫火。 “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此是何物事?莫有一個道,離了自己,卻在眼前閃閃爍爍,刁刁蹬蹬,顏子卻要捉著他不能勾?在釋氏說“不得觸,不得背,金剛圈,棘栗蓬,離鉤三寸,十石油麻”,正是這話。仔細思之,作甚兒戲!

近有一僧問一學究說:「『之』者,有所指之詞。『仰之彌高』之'字何指?」學究答云:「指道。」僧云:「然則可道'仰道彌高'否?」其人無語。此學究與僧固不足道,尋常理學先生錯作「仰道彌高」解,為此僧所敲駁者不少。

此等區處,切忌胡思亂想,將道作一物,浩浩而“無窮無盡”,而“無方體”。自伏羲畫《易》,直至顏、孟、程、朱,誰曾懸空立一個道,教人拈鏡花、捉水月去?若道而高也,則須有丈裡;道而堅也,則須有質模;道而在前、在後也,則行必有跡而遷必有徑,如何說得「無窮無盡,無方體」?乃顏子於此,卻是指著一件說。在粗心浮氣中二氏之毒者,無惑其狂求不已也。

顏子既非懸空擬一道之形影而言之,又實為有指。思及此,然後知朱子之言,真授瞽者以目也。朱子云“不是別有個物事”,則既足以破懸空擬道形影者之妄;又云“只是做來做,只管不到聖人處”,則現前將聖人立一法則,而非無所指矣。

要此一章,是顏子自言自語其學聖之功,而非以論道。喟然之嘆,知其難而自感也,非有所見而嘆美之也。聖人之“無行不與”,只此語默動靜,擬議而成變化,便是天理流行。如云“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亦止在身心上體認得“精義入神”“利用安身”之事,非有一性焉、命焉,如釋氏之欲見之也。

「見性」二字,在聖人分上,當不得十分緊要,而又非驀地相逢、通身透露之謂見。孟子所言乍見孺子入井之心,亦是為人欲蔽錮、不足以保妻子之人下一冷點。若聖賢學問,則只一個“無不敬”“安所止”,就此現前之人倫物理,此心之一操一縱,以凝天德;而何有如光、如水、如蚓鳴、如絲縷之性,而將窺見?

緣夫子義精仁熟,從心所欲而不踰矩,故即一止一作、一言一動之間,皆自然合符;而其不可及者即為高,不能達者即為堅,不可執一以求者即為在前而在後。即如鄙夫之問,叩兩端而竭;見齊衰者、冕衣裳者、瞽者而必作、必趨;感斯應,應斯善,善必至,至善必不息,不息而化:此所謂「彌高彌堅,忽焉在後」者矣。

顏子親承夫子「無行不與」之教,較夫子生千聖之後而無常師者,其用功之易自倍,故專壹以學聖為己事,想來更不暇旁求。朱子深知顏子之學,而直以學聖言之,可謂深切著明矣。彼泛言道而億道之如此其高堅無定者,真釀蜜以為毒也。

朱子「三關」之說,《集註》不用,想早年所見如此,而後知其不然。善學者,正好於此觀古人用心:不恃偶見以為安,必求至極。如何陳新安、金仁山尚取朱子之所棄以為寶也!

為彼說者,止據「夫子循循然」一段,在「忽焉在後」之下,將作自己無所得,依步驟學作文字一例商量。聖賢性命之文,何嘗如此命局布格?顏子於「欲從末繇」之時,發此喟然之嘆,直以目前所見,沖口說出。若云歷憶初終履歷而敘之,於喟然一嘆之深心,早已迂緩而不親矣。

除卻博文約禮,何以仰,何以鑽,何以瞻?非“如有所立”而“卓爾”,“雖欲從之末繇”,又何以為彌高彌堅而忽在後?既已仰之、瞻之,如此其盡心力以學聖矣,而又在文未博、禮未約之前,則豈聖人之始教,但教以脈脈迢迢,尋本來面目也?聖學中既不弄此鬼技,而況子固曰“君子博學於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已夫”,顯為君子之始事,聖人之始教哉?將聖人於顏子之明睿,尚然不與一端緒,待其白地瞻鑽,計無所出,然後示之以博文約禮,則顏子以下,不愈增其終身之迷耶?

陳子禽隻緣在博文約禮上不能承受聖教,故直魯莽,以子貢為賢於仲尼。漫無把捉者,真見聖而不知聖,聞道而不信道。顏子即不其然,未博文、未約禮之前,亦知聖道之高堅可耳,而何以知其彌高彌堅,既見在前而猶未已哉?

顏子之嘆,蓋曰:夫子之道,其無窮無盡、無方體者,乃至是耶!此非夫子之吝於教,非我之不勤於學也,而教則善誘,學則竭才,乃其如有所立而卓爾,其末繇也,則見其彌高也,彌堅也,瞻在前而忽在後也。則甚矣聖人之難學也!故《集注》於首節言“此顏子深知夫子而嘆之”,末節言“此顏子自言自語之所至”,《語錄》有云“合下做時,便下者十分工夫去做”,此朱子之定論,學者所宜篤信者耳。

「與道為體」一「與」字,有相與之義。凡言“體”,皆函一“用”字在。體可見,用不可見;川流可見,道不可見;則川流為道之體,而道以善川流之用。此一義也。必有體而後有用,唯有道而後有川流,非有川流而後有道,則道為川流之體,而川流以顯道之用。此亦一義也。緣此,因川流而興嘆,則就川流言道,故可且就川流為道體上說,不曰道與川流為體。然終不可但曰川流為道之體,而必曰川流與道為體,則語仍雙帶而無​​偏遺。故朱子曰:“'與道為體'一句,最妙。”

程子「此道體也」一句,未免太盡。朱子「因有此四者,乃見那無聲無臭底」兩句,亦須活看。竟將此不捨晝夜者,盡無聲無臭之藏,則不可。 《易》象於《坎》曰“君子以常德行,習教事”,於《兌》曰“君子以朋友講習”,看來只是如此。 《集註》云“自此至終篇,皆勉人進學不已之辭”,初不曾打並道理盡在內。

夫子只說“逝者如斯”,一“者”字,是分下一款項說底,如說仁者便未該知,說知者便未該仁。逝亦是天地化理之一端。有逝則有止,有動則有靜,有變則有合,有幾則有誠。若說天地之化,斯道之體,無不如此水之逝而不捨,則莊子藏山、釋氏剎那之說矣。

於動幾見其不息者,於靜誠亦見其不遷。程子「天德、王道」之言,亦就動幾一段上推勘到極處;而其云“慎獨”,則亦以研動察之幾,而不足以該靜存,審矣。程子推廣極大,朱子似不盡宗其說,故有「愚按」云云一段。想來,不消如此張皇。 《禮》云“安安而能遷”,夫子云“主忠信”,“義義”,方是十成具足底道理。

程子「君子法之」四字,卻與「與道為體」之說,參差不合。新安祖此說,云“欲學者於川流上察識道體之自然不息而法之”,愈成泥滯。慶源「人能即此而有發焉」一句,方得吻合。此等處,差之毫釐,便成千里。

川流既與道為體,逝者即道體之本然。川流體道,有其逝者之不捨;道體之在人心,亦有其逝者,不待以道為成型而法之。此逝者浩浩於兩間,豈但水為然哉! 《易》《象》下六十四個「以」字,以者,即以此而用之,非法之之謂也。言法,則彼為規矩,此為方員,道在天下而不在己矣。天德乾,地德坤,君子固自有天行之健、地勢之坤,而以之自強,以之載物,無所煩其執柯睨視之勞也。

「逝者」二字是統說,「斯」字方指水。 「如斯」者,言天理之運亦如斯,人心之幾亦如斯也。此聖人見徹內外,備道於身之語。目刻刻有可視之明,耳刻刻有可聽之聰,入即事父兄,出即事公卿,此皆逝者之「不捨晝夜」也。朱子「如水被些障塞,不得恁地滔滔」之語,亦有疵在。道體自然,如何障礙?只人自間斷,不能如道體何也。天地無心而成化,故其體道也,川流自然而不息。人必有心而後成能,非有以用之,則逝者自如斯而習矣不察,抑或反以此孳孳而起者為蹠之徒,未嘗礙道不行而人自躓耳。此固不可以水之塞與不塞為擬,明矣。

道日行於人,人不能塞,而亦無事捨己之固有,外觀之物,以考道而法之。若云以道為法,淺之則謂道遠人;而推其極,必將於若有若無之中,立一物曰道。老氏緣此而曰:「人法天,天法道。」嗚呼!道而可法,則亦虛器而離於人矣,奚可哉!

程子是一語之疵,新安則見處差錯。程子既云“與道為體”,則猶言目與明為體,耳與聰為體,固不可云君子法目之明以視色,法耳之聰以聽聲,其言自相謙礙,故知是一時文字上失簡點。若云君子以之自強不息,則無病矣。

若新安云“欲學者於川流上察識道體之自然不息而法之”,則是道有道之不息,君子有君子之不息,分明打作兩片,而藉為式樣。猶言見飛蓬而製車,蓬無車體,亦無車用,依稀形似此而已。以此知新安之昧。

十一

“君子以自強不息”,是用天德,不是法水。水之“不捨晝夜”,是他得天德一分剛健處。逝者,天德之化跡也,於水亦有,於人亦有。到水上,只做個「不捨晝夜」。於人,更覺光輝發越,一倍日新。天德活潑,充塞兩間,日行身內,不之察識而察識夫水,亦以末矣。

十二

圈外注引《史記》南子同車事,自是不然。史遷雜引附會,多不足信。且史所云者,亦謂見靈公之好色,而因嘆天下好德者之不如此,非以譏靈公也。乃夫子即不因靈公之狎南子,而豈遂不知夫人好色之誠倍於好德?則朱子存史遷之說,尚為失裁,況如新安之云,則似以訥靈公之不能“賢賢易色”,是責盜蹠以不能讓國,而嘆商臣之不能盡孝也,亦迂矣。

且子曰「吾未見」者,盡詞也。靈公之荒淫耄悖,當時諸侯所不多見,而況於士大夫之賢者?乃因此一事,而遂概天下之君若臣曰“吾未見好德如好色”,其何以厭伏天下之自好者哉?

且云“好德如好色”,兩相擬之詞,則正為好德者言,而非為不好德者。道好德,即不好色,然亦已好矣。靈公之無道,秉懿牿亡,其不好德也,豈但不能如好色而已?靈公為南子所製,召宋朝,逐太子,老孱被脅,大略與唐高宗同。其於南子,亦無可如何,含憤忍辱,姑求苟安而已。好德者如此,則已不誠之甚,而何足取哉?史遷之誣,新安之陋,當削之為正。

十三

朱子之言權,與程子亦無大差別。其云“於精微曲折處曲盡其宜”,與程子“權輕重,使合義”正同。 「曲盡其宜」一「宜」字,即義也。不要妙、不微密,不足以為義也。

朱子曲全漢人「反經合道」之說,則終與權變、權術相亂,而於此章之旨不合。反經合道,就事上說。此繇「共學」「適道」進於「立」「權」而言,則就心德學問與。學問心德,豈容有反經者哉?

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初不云“可與經,未可與權”,“經”字與“權”為對。古云“處經事而不知宜,遭變事而不知權”,就天下之事而言之,“經”字自與“變”字對。以吾之所以處事物者言之,則在經曰“宜”,在變曰“權”,權亦宜也。於天下之事言經,則未該乎曲折,如云“天下之大經”,經疏而緯密也。於學問心德言經,則“經”字自該一切,如云“君子以經綸”,凡理其緒而分之者,不容有曲折之或差,則經固有權,非經疏而權密也。

朱子似將一「經」字作「疏闊」理會。以實求之,輕重不審,而何以經乎?經非疏而權非密,則權不與經為對。既不與經為對,亦不可云經、權有辨矣。

以已成之經言之,則經者天下之體也,權者吾心之用也。如以「經綸」之經言之,則非權不足以經,而經外亦無權也。經外無權,況可反乎?在治絲曰“經”,在稱物曰“權”;其為分析微密,挈持要妙,一也。特經以分厚薄、定長短,權以審輕重,為稍異耳。物之輕重既審,而後吾之厚薄長短得施焉。是又權先而經後矣。

至如孟子云“嫂溺援之以手”,乃在事變上說。豈未可與權者,視嫂溺而不援?若伊尹放太甲,周公誅管、蔡,尤不可以證此。

周公若有反經合權之意,則必釋管、蔡而後可。蓋人臣挾私怨,朋仇讎,乘國危主幼而作亂,其必誅不赦者,自國家之大經大法。是其誅之也,正經也。周公即微有未愜處,亦守法太過,遭變事而必守經耳,安得謂之反經?

若太甲之事,則聖人之所不道,夫子似有不滿於伊尹處。其不見刪於《書》,亦以太甲之事為後戒;且亦如《五子之歌》,存其詞之正而已。且伊尹之放太甲,亦歷數千載而僅見,堯、舜、禹、文、孔子,俱未嚐有此舉動。孔子於魯,且不放逐三桓,而況其君?如使進乎“可與立”者,必須有此驚天動地一大段作為,而後許之曰“可與權”,亦豈垂世立教之道哉?浸假太甲賢而伊尹不放,則千古無一人一事為可與權者矣,其將進祭仲、霍光而許之乎?

若嫂溺手援,乃淳於髡草野鄙嫚之說,孟子姑就事之變者言之。自非豺狼,皆可信其必援。只是一時索性感愴做下來的,既非朱子「精微曲折,曲盡其宜」之義,而又豈聖賢胸中有此本領,以待嫂之溺,為反經而合道耶?

朱子云:「『可與立,未可與權',亦是甚不得已,方說此話。』使然,則獨伊、週為當有權,而堯、禹為無權?孟子訌“執中無權”,初不論得已、不得已。 《易》稱“精義入神,利用安身”,則雖履平世,居尊位,行所得為,亦必於既立之餘,加此一段心德。而況此但言學者進德之序,初未嘗有不得已之時勢,若或迫之者。

故唯程子之言為最深密。程子云“聖人則不以權衡而知輕重矣,聖人則是權衡也”,顯此為“從心所欲,不踰矩”之妙。權之定輕重,猶矩之定句股;而權之隨在得平,無所限量,尤精於矩;則必從慾不踰矩,而後即心即權,為「可與權」也。如《鄉黨》一篇,無不見聖人之權。若一往自立,則冉有、子貢侍於夫子而“侃侃如也”,夫豈不正,乃以準之於輕重,固已失倫。自非聖人盛德積中,大用時出,其孰能必施之下大夫而不爽哉?

萬事交於身,萬事交於事,事與物之輕重無常,待審於權者正等。目前天理爛漫,人事推移,即在和樂安平之中,而已不勝其繁雜,奚待不得已之時,而後需權耶?

況聖賢之權,正在製治未亂上,用其聰明睿知、神武不殺之功。若到不得已臨頭,卻只守正。舜之“夔夔齊栗”,周公之云“我之弗闢,我無以告我先王”,知勇不登,而唯仁可以自靖。故《詩》云“公孫碩膚,赤舄幾幾”,言不改其恆也。若張良之闢谷,郭子儀之奢侈,聖賢胸中原無此學術,而況祭仲、霍光之所為哉?

聖賢之權,每用之常而不用之變。桐宮一節,亦未免夾雜英雄氣在。孟子有英氣,故爾針芥而推之為聖。 《論語》稱夷、惠而不及伊尹,聖人之情可見矣。

《易》云“巽以行權”,巽,入也,謂以巽入之德,極深研幾而權乃定也。如風達物,無微不徹,和順於義理而發其光輝,焉有不得已而反經以行者乎?故權之義,自當以程子為正。

十四

天下無一定之輕重,而有一定之權。若因輕重之不同而輒易焉,則不足以為權矣。大而鈞石,小而銥累,止用其常而無不定,此乃天理自然恰當之用。若云不得已而用權,則執秤稱物者,皆日行於不得已之塗矣,而豈其然哉!

鄉黨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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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聖人言語容色皆中禮處,唯朱子及慶源之論得之。龜山下語,極乎高玄,亦向虛空打之繞耳。孟子曰“動容周旋中禮者,盛德之至也”,蓋“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之謂。德盛而至,無所不用其極,如日月之明,容光必照。固不可云日月之明,察察然入一隙而施其照;而亦不可謂高懸於天,不施一照,而容光自曜也。

慶源「細密近實」四字,道得聖人全體大用正著。其云「實」者,即朱子「身上迸出來」之意;其云「密」者,即朱子「做得甚分曉」之意。

學者切忌將聖人作一了百了理會。 《中庸》說“聰明睿知”,必兼“寬裕溫柔”等十六種天德,方見天下之理皆誠,而至聖之心無不誠。密斯實,實斯誠也。

一了百了,唯釋氏作此言。只一時大徹大悟,向後便作一條白練去,磕著撞著,無非妙道。所以他到爛漫時,便道“事事無礙”,即其所甚戒之淫殺酒肉,而亦有公然為之者。其端既亂,委自不清。細究其說,亦惠子尺棰之旨爾。只此便終日用之而不窮,故其言曰「元來黃檜佛法無多子」。

聖賢天德王道,一誠而為物之終始者,何嘗如是!使盛德在中,而動容周旋,自然不勞而鹹宜於外,則《鄉黨》一篇,直是仙人手中扇,不消如此說得委悉矣。孔門諸弟子,為萬世學聖者如此留心寫出,乃捨此而欲求之自然,求之玄妙,亦大負昔人苦心矣。 《易》謂“天地不與聖人同憂”,又云“天地設位,聖人成能”,那有拈槌豎拂、大用應機、如如不動一種狂邪見解!龜山早已中其毒而不自知矣。

聖人只是一實,亦只是一密;於義但精,於仁但熟,到用時,須與他一段亹亹勉勉在。且如“色惡不食,臭惡不食”,而藉云自然,非出有心,則天下之好潔而擇食者,亦自然不食,而非有所勉。正當於此處,揀取分別。故知說玄說妙者,反墮淺陋。如佛氏說清淨,說極樂,到底不過一蓮花心、金銀樓閣而已。故吾願言聖人者,勿拾彼之唾餘也。

「使擯」「執圭」兩條,晁氏以孔子仕魯四年之內無列國之交,疑非孔子已然之事,但嘗言其禮如此。晁氏所據,《春秋》之所書耳。乃《春秋》之紀邦交,非君與貴大夫,不登於史冊。以孔子之位言之,固不可據《春秋》為證。

乃雙峰因晁氏十三年適齊之訥,以折晁說,亦未足以折晁之非。雙峰云:「夫子擯聘時,弟子隨從,見而記之。」乃令孔子銜命出使,則所與俱行者,必其家臣,而非弟子。即或原思之屬,得以官從,而當禮行之際,自非介旅,誰得闌入諸侯之廟廷哉?其在擯也,既不容弟子之隨從;即或從焉,亦不得雜沓於賓主之間,恣其屬目。弟子而已仕也,則各有官守矣。如其未仕,豈容以庶人而躡足側目於公門,如觀倡導優之排場者?而夫子抑胡聽之而不禁耶?

足知雙峰之言,草野倨侮,自不如晁氏之審。但尋繹事理,可信其然,不必以邦交之有無為徵耳。

衣服、飲食二節,亦須自聖人之德,愈細愈密、愈近愈實上尋取,方有入處。朱子天理人欲之說,但於已然上見聖德,而未於當然處見聖功。使然,但云「大德敦化」已足,何以必云「小德川流,天地之所以為大」哉?仲虺云:「以義制事,以禮制心。」義是心中見得宜處,以之製事;禮乃事物當然之節文,以之製心:此是內外交相養之道。固不可云以義制心,以禮制事。以禮制事,則禮外矣;以義制心,則義又外矣。若但於可食、不可食上,分得天理、人欲分明,則以禮制事之謂,飲食亦在外而非內矣。此正與聖學相反。

朱子又云:「口腹之人,不時也食,不正也食,失。世自有一種忒煞高簡之士,將衣食作沒緊要關切看,便只胡亂去。如王介甫之蝨緣須而不知,蘇子瞻在嶺外,食湯餅不顧粗糲。將他說作人欲,甚則名之為口腹之人,固必不可,只是天理上欠缺耳。

乃於此處簡點天理,令無欠缺,也急切難分曉在。如魚餒肉敗,那些見得天理上必不當食?無已,則傷生之說盡之矣。衛生固理也,而舉食中之天理,盡之於衛生,則亦褊甚。到此,卻須徹底,見得聖人正衣服、慎飲食一段靜存動察、極密極實之功,所謂「致中和」者,即此便在,方於作聖之功,得門而入。

蓋不正之服食,始以不正之心,失其本然之節,胡亂衣之、食之,此內不能製外也。迨其衣不正之衣而心隨以蕩,食不正之食而性隨以遷,此外不能養內也。內外交養,缺一邊則不足以見聖。且如今人衣紅紫綺麗之服,此心便隨他靡靡搖搖去;衣葛而無所表出,此心便難治軒軒去。即此推之,凡服之不衷者,皆足以生人驕奢僭忒之心;服之不盛者,皆足以生人苟且猥下之心。況於食之於人,乃以生氣,氣清則理隱,氣濁則理隱,氣充則義立,氣餒則義喪:諸能使氣濁而不充者,豈但傷生,而抑以戕性矣。

聖人敬其身以建中和之極,故曰:「以天產作陰德,以中禮防之;以地產作陽德,以和樂防之。」中和養其氣,而禮樂亦報焉,交相成也。故天子齊則食玉以交於明禋,行以珮玉為節,在車以和鸞為節,則志不慆,而忠信篤敬乃常在目。然則一服之失宜,一食之不當,於聖人氣體中,便有三辰失軌、山崩川竭之意。學者未能從事於“無不敬,儼若思”之功,使“清明在躬,志氣如神”,則不足以見之爾。

膏粱之子,衣錦紈,食甘脆,則情必柔弱。田野之夫,衣草木,食藜藿,則氣必戇鄙。故夫子之容色言動,施之於上下親疏而中其等者,以吾心之宜制事也;飲食衣服,必期於正而遠其魯莽者,以事物之宜養心也。內外交相養而無有忒者,聖功也。內外得所養而自不忒者,聖德也。故慶源以為聖學之正傳,其旨微矣。

嗚呼!以此為言,世之說玄說妙者,應且笑其捨本而徇末;乃彼之所謂玄妙者,亦非愚之所敢知也。

以迅雷風烈為天之怒,亦從影響上捉摸,幾與小說家電為天笑之誕說,同一鄙猥。張子《正蒙》中說得分明,不容到此又胡亂去。

《詩》云“敬天之怒”,天之怒從何察識,亦即此民心、國勢見之耳。喜事賞,怒事罰。 「上帝板板,下民卒」,天之罰也,即天之怒也。若雷之迅、風之烈,未必其為災害於人物,而且以啟蟄而吹枯,何得妄相猜卜為天之怒哉?

雷不必迅,迅則陰之拒陽已激,而陽之疾出無擇者也。風不宜烈,烈則虛者已虛而吸之迫,實者已實而施之驟也。只此是陰陽不和平處,天亦乘於不容已之勢而然。如人之有疾,呼號似怒,而因氣之不和,豈關怒哉?

陰陽不和,其始必有以感之,其繼則抑必有以受之者。夫子以天自處,而以裁成、輔相為己事,故不得不自省所感者之或在吾身,而防夫不和之受,將為性情氣體之傷。繇其心之純於天德而不息,故遇變則反求諸己而不安耳。從此思之,乃於理事不違。

《爾雅》言“鵲,醜,其飛翪”,謂竦翅上下,一收一張也;“鳶,烏醜,其飛翔”,謂運翅迴翔也;“鷹,隼醜,其飛翬”,謂布翅翬翬然疾也。今觀雉之飛,但忽然竦翅,一直衝過隴間,便落草中,差可謂“翪”,而何嘗有所謂運翅迴翔而後集者哉?雌雉之在山梁,夫子、子路交至乎其側而猶不去,則又豈「色斯舉矣」之謂?新安云“色舉、翔集,即謂雉也”,亦不審之甚矣!

「時哉」云者,非贊雉也,以警雉也。鳥之知時者,「色斯舉矣,翔而後集」。今兩人至乎其前,而猶立乎山梁,時已迫矣,過此則成禽矣。古稱雉為耿介之禽,守死不移,知常而不知變,故夫子以翔鳥之義警之,徒然介立而不知幾,難乎免矣。人之拱己而始三嗅以作,何其鈍也!

然此亦聖人觀物之一意而已,非謂色舉、翔集,便可與聖人之「時中」同一作用。西山以孔子去魯、衛,伯夷就養文王比之,則大悖矣。有雉之介,而後當進以翔鳥之幾。如其為翔鳥也,則何足道哉!馮道之於君臣,楊畏之於朋友,佔風望氣,以趨利而避害,烏鳶而已矣。

《讀四書大全說》卷五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