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遺書/柳岸吟
柳岸吟
和龜山此日不再得
我生秉孱弱，不能任耕桑。居然消秫稻，何以酬旻蒼。星盡晨雞鳴，東方生炯光。良陰無踟躊，俄公頃收斜陽。行行天地間，南北各有方。步履無定審，宇宙空茫。忮求但自輯，尚未足以臧。百端苟遏絕，暗觸還自戕。身心取輕安，未免等秕糠。良珠固在握，胡乃忘吾藏。春暄熏百草，隨類髮芬芳。秋氣淨四極，一碧涵清剛。春秋皆在斯，何為空彷。積粟太倉盈，積步萬裡長。踸踔而凌越，竺氏與蒙莊。如彼鳥篆空，漫爾矜文章。辨說及組繡，慷慨登詞場。如彼挾策子，與博偕亡羊。砭心不知痛，支體皆隳忘。何忍蹈此蹊，更詬豪強。關閩有津濟，但自理舟航。鼓勇未為殊，綿綿功在常。一息不相續，前勤皆已亡。與俗俱汩沒，徒為造物傷。返念誠自驚，斯須分聖狂。
溪上晚步次間來無日不從容韻
溪光空碧淨秋容，灼熱斜陽蓼岸紅。風日不欺樵徑好，江山未換釣竿同。難分憂樂雙行裡，誰道窮通一夢中。不遣希夷酬上古，《幹》初一畫海天雄。
和白沙二首
胡不思身已有身，桃花柳絮各當春。歸除共算三辰日，截續無差上古人。拔地雷聲驚筍夢，彌天雨色養花神。他時午夜青天月，剛好金波片影真。
其二
粥飯終朝劇可憐，無心叢裡有心天。髑髏不爽元生意，枯槁翻新看火然。莫撇孤清求鳥徑，已知實際歷長年。分明饒有中和用，不但虛懸未發前。
為躬園題用念庵韻二首
歷歷有此躬，何求而不得。即此欲得心，分明無疑惑。
其二
受來非彼來，應去亦不去。雲行而雨施，皆予措躬。
讀念庵詩次之
真靜應知動不消，冰霜雷雨總清霄。吹燈滅影形還在，炯炯三更伴寂寥寥。
其二
碧筍驚雷拔地長，綠筠玉粉土膏香。連踵頂無涯畔，誰是胞胎秘息方。
和白沙二首
問天無意更拈蓍，不道忘情勝馬龜。蒙叟夢中真蛺蝶，柴桑枕上自軒羲。汀洲杜若香原在，海上蓬萊路不疑。欲起江門向今日，藤蓑珍重釣珊枝。
其二
百尺峰頭泛鐵船，情知到我卻無緣。遙飛青鳥知難致，當頂金烏不易遷。一線自循芳草路，雙趺直上蜃樓巔。勞勞終日心間極，池上琴尊笑樂天。
鼾睡七首
拂拭南窗小榻空，綠陰罅裡紙光紅。昨朝狼藉今朝在，花自輕飛柳自濃。
其二
劈破須眉剩脊梁，閒心不耐更商量。朦朧稍見東峰上，一片雲飛暮雨香。
其三
薝葡胎玉破新函，白髮簪花老自慚。衝雨摘來安枕上，香燻華頂老圖南。
其四
校書如蘀掃難窮，且自埋心白晝中。為報泉台舊知己，儂非劉向與揚雄。亡友文小勇以二子相獎。
其五
春鳥過春不肯鳴，雨中仍聽兩三聲。綠光影裡還飛去，驚落殘紅一片輕。
其六
詩書放下千端在，王霸拈來一點無。消受三竿紅日影，生成一幅後天圖。
其七
白日惺忪賣影新，人間原有黑甜春。夢中不識邯鄲道，記得誠齋煞認真。誠齋，桂陽朱大中丞英。
詠懷次韻三首
洪爐片雪陳公甫，獨棹中流羅一峰。玉露金莖撐九陌，桃花流水度三冬。江門孤月元無影，太極丸春自有容。傳與鐵船憑泛海，棹歌聲裡盡相逢。
其二
不問青天擬問誰，孤琴搖曳動清脾。雷聲偶逐片雲起，輕碧無勞雨疑。幾有一漚生舊處，笑看新葉發殘枝。逢人持此閒供具，啼笑當前換兩眉。
其三
紙窗無縫看青山，也覺秋容不放間。瓶水影中莎草岸，菱花曲里白灣。他時搖落含春思，昨夜蕭清啟月顏。識得金風消息好，逢場抖摟試癡頑。
次定山三首
野馬從來未受羈，寒原衰草不須辭。殘山殘水誰相問，獨笑獨歌且浪為。日午睡連清旦睡，白沙詩更定山詩。青霄明月容遲上，一卷殘書了更遲。
其二
攤書腹內破彭亨，不憶愁從何處生。天地病深宜我病，須眉睜後更誰睜。醇醪聊借風光釀，仙藥無勞雨露耕。正自坦然人盡覺，敢矜天馬躡空行。
其三
溪月溪風太有情，不容塵土得分爭。乾坤消受無多子，今古蕭條第一名。夢裡青山留我住，鏡中白髮為誰生。爐煙銷盡空香滿，脈脈幽心只自評。
和白沙釣瀨與湛民澤收管詩示唐須竹
遙山寫出虛無畫，孤笛吹來雪月吟。不是逢人難口說，湘流清淺祝融深。
三門灘感興三首
古今皆效動，欲靜勢不遣。古今皆效靜，欲動功不展。乘之有順逆，用之有深淺。無心即無知，有心智復蹇。脈脈以持危，非言能宣顯。
其二
置身雲際觀，何為而棲棲。延目千秋視，所據皆粉齏。目力既有窮，生年不久稽。吾心固可引，遙與霄漢齊。苟守規中見，安能無笑啼。
其三
鳴鳶為風徵，鳴鸛為雨徵。畏風或苦雨，勃然而怒興。天適欲風雨，吾力亦奚能。吾適患風雨，天心亦奚憑。況彼區區者，俄然為化乘。不知方寸內，風雨皆淵冰。
露坐和白沙
不辨香何際，回塘有芰荷。風來已良久，月上見微波。草氣從涼淨，星光在宇多。《韶》《英》吾識汝，枯竹有鸞歌。
月坐和白沙
幽筱晚風遲，披襟待月癡。亭亭有獨坐，夕夕得清嬉。休夏聞西竺，衰週棲仲尼。藕絲非系縛，灰槁亦奚為。
和白沙中秋
片葉聽蕭然，何妨素影翩。東窗千嶂外，玉鏡一輪圓。空界原非妄，天心已盡傳。明宵隨顯晦，墟裡上孤煙。
和白沙真樂吟效康節體
真樂夫如何，我生天地間。言言而行，無非體清玄。春鳥鳴華林，秋水清寒淵。無功之功微，乘龍而禦乾。
和白沙八首
耳目忻浮光，不自知其性。砂中原含金，非天有殊命。外取亦甚晰，內視還成瞑。如彼夜行人，思與騏驥競。
其二
天下自閒閒，人心長戚戚。身為物所持，騎虎不得息。息之在先幾，幾先人不識。適燕而南轅，終身無返跡。
其三
我聞莊定山，其心如寒鐵。去我二百載，清琴音已絕。船山半畝池，一泓貯香雪。濯發夕風微，長歌弄明月。
其四
迢迢開一徑，雙足盡登臨。密至雲無際，明生月有心。目前霜岸直，徹底碧潭深。神禹留金簡，居然在岳岑。
其五
蠕息皆吾情侶，鯕鵬固不交。有時冰串釋，欻爾淚珠澆。酬物惟三徑，從天付一瓢。空林桂花髮，何有小山招。
其六
此心晝夜至，此生天地生。雲先膚寸合，月到上弦明。自昔知無畏，隨方受一清。白沙瀟灑處，步步踏莎行。
其七
無雲天自碧，有雲天亦清。天原不損，因爾有雲名。一極情無妄，六爻變遂。千秋盡合轍，莫笑造車輕。
其八
江門一空際，萬卷且幽尋。龍馬誰之跡，星河盡此心。萍月開池影，松風合澗音。萬端無彼是，中有指南針。
旅警五首
此日良可惜，純熟尚不捨。斷續有異心，況我悠悠者。巨浪而停舟，將為千里瀉。惻惻生內慚，紅輪西墜也。
其二
惻惻保此名，踧踧護此生。此生何以重？此名何以榮？無乃隨影動，其根若浮萍。安得良宵中，齈睡而不驚。
其三
幸天與我知，幸世與我憂。知知而憂憂，人將為我憂。不知而不憂，吾將為我愁。豈不有我哉，雲胡不自求。
其四
閉戶讀殘書，居然有戶牖。出門對群動，未必免濡首。無曰無知音，日月皆針灸。徹骨療沈痾，焉得辭老醜。
其五
辨言終自賊，寸心若電耀。使自溯源流，多端堪內笑。請即所笑端，轉折點其樞要。孤月遊霜空，寒林清猿叫。
元日折梅次定山韻
隨折一枝好，清香破霧新。盈盈此天地，恰恰正芳春。白髮不相負，青陽始試旬。殷勤明看汝，朵朵玉華真。
和白沙梅花二首
梅花欲發雪撩之，不損清香一萬枝。半點千鈞春氣力，看花人似海誰知。
其二
花外春光有此梅，江城斷岸盡催開。寒蜂凍蝶誰驅汝，度葉穿花得來。
和白沙桃花
花到靈雲只一開，桃根桃葉隔天台。劉郎前度人無恙，日日看花不厭來。白沙詩“只許劉郎一度來”，為浮屠見聞覺知只許一度之邪說所引據，附會其靈雲見桃花不再見宗旨，故為駁正之。
和白沙二首
影從虛出無生響，兩段分開覺後迷。但識太空都撲滿，不容風雨弄天機。
其二
雲移隔嶺搖綠草，雨過橫塘綻白蓮。大造無心誰解此，莊生浪說欲忘言。
為白沙六經總在虛無裡解嘲 楊用修訌其墮禪，緣其語太迫耳。
曉日上窗紅影轉，暝煙透嶺碧煙孤。六經總在虛無裡，始信虛無不是無。
和一峰虛中是神主五首
神者天之妙，心者人之主。去人而用天，我生如鱗羽。
其二
神靜物不攖，神動心以靡。不復知其他，禪玄但測此。
其三
天地既設位，人微何以參。分明有人主，天地不能堪。
其四
人心天之仁，道心人之仁。造物自大德，奈何迷我真。
其五
不但塵非我，光昭亦是天。實中是人主，珍重一峰傳。
示兩子
一年不遣病軀安，此事明明汝輩看。不為菜羹須汝出，人間第一菜羹難。
其二
領我清狂累幾分，旁人指摘更深文。回眸但顧身邊影，即爾依依望白雲。
暑過友人新齋
燒燈照雙影，兩心在影中。影隨燈去留，此心滿虛空。
其二
行稻田，薰風為誰發。知君開軒望，懸愁涼吹歇。
其三
古人不可知，今人我對君。有時發狂嗔，太和自縊。
其四
蕭齋臨古甸，綠香飛幾席。一峰太極丸，居然自疇昔。
其五
飛雨白四峰，人如雲中坐。此勢不可忘，當眉起頑懦。
其六
就子請一言，珍重言復止。如彼冰上行，厚薄自知耳。
讀文中子二首
樂天知命夫何憂，不道身如不繫舟。萬折山隨平野盡，一輪月湧大江流。
其二
天下皆憂得不憂，梧桐暗認一痕秋。歷歷四更山吐月，悠悠殘夜水明樓。
書陳羅二先生詩後二首
白沙飛舞茅龍，一瓠埋頭蠅跡。莫道我狷彼狂，共弄暮天空碧。
其二
金牛洞口春色，觀生居畔秋聲。徹底與君拈出，前山雨過雲生。
和一峰入道門
道牖無開閔，天閶在寸心。瑯然絲竹啟，不但有清琴。孝友春雲沃，中和海岳深。金樞才一轉，九折任幽尋。
和一峰讀書大樓
竹戶綠光回，疏窗素影幽。曲通邀月徑，直上摘星樓。片字非虛設，孤心自泳流。陳言皆此日，無往不天休。
和一峰扇和岩
世故爭欲暮，吾生始試春。居然從古哲，莞爾笑時人。月轉群山曙，鶯啼一苑新。老來知此意，即次認天真。
和一峰一覽亭
生餘當此日，滌目掃昏煙。拙幸前賢在，高居未有邊。道香原在鼻，銀氣漫熏天。顏孔樂何事，閒遊豈自然。
和白沙梅花
天地機方息，此花不停閒。斜陽熏蕊破，凍蝶飽香還。淺水尋猶遠，高枝折未難。壺天麟髓浹，何必問神山。
和白沙懷古
伏羲枕上皇，靖節不荒唐。澆酒巾猶濕，當籬菊已香。雲飛從鳥倦，苗長記農祥。天地悠悠裡，春風正未央。
和白沙
五位一絲七日《復》，六爻全用九三《幹》。江門不賣閒風月，月白風清總未然。
次康節韻質之
俄公頃仍千歲，天心常轉移。六龍飛不息，三極各乘時。有畫皆成像，無聲不是希。誰將華頂睡，迢遞贈庖羲。
見狂生詆康齋白沙者漫題
任爾舌尖學語，誰知趺下生根。一線經分子午，雙鉤畫破乾坤。逼窄墨台狹路，蕭條原憲柴門。天下古今幾許，梨花春雨黃昏。
讀易贈熊體貞孫倩八首
澄宇既滌，清霜欲飛。天地居然，雲胡以窺。勿庸遐矚目，道豈遠而。物生必偶，心動則奇。物無不應，心無不幾。遇成秩序，否必參差。雷風日月，載此為儀。孰敢自康，吉兇不違。
其二
油雲在天，舒卷不齊。隨風而東，欻爾還西。或飛甘雨，或散虹霓。君子攸行，不害先迷。經歷紛糾，如取如攜。比干殉殷，夷吾相齊。昏旦殊星，燕粵殊蹊。移之分寸，徙宅忘妻。哀哉群動，莫之能稽。百草隕芳，先啼。所以靈氛，告爾天倪。
其三
自我徂冬，玄夜其修。晨光警曙，肅肅衾稠。我身則庯，心則悠。潛與化尋，敢遮天遊。遂歷韶春，言止凜秋。物不我遐，化不我浮。俄公頃有樞，誰雲遷流。六龍之轡，遍乎九州。因之致遠，抑又何求。
其四
大圓如規，旦昏各半。道樞不留，氣轂時轉。理隨象宣，通於一貫。如鏡取影，但窺其面。《坤》不外生，《幹》非中竄。其去非亡，其來非幻。《屯》隱四陽，《鼎》陰未現。非有有無，惟徵舒卷。靜言念之，即經為變。險易盈虛，窮通萃澣。豈不我由，何為外眩。
其五
文王既沒，文其在茲。赫赫明明，有彖有辭。志非所問，義著於蓍。日不可煬，天不可帷幕。宵人竊燭，不照須眉。周道茂草，別趨路歧。弄方如砌，畫圓如規。星歷相竄，巫覬是師。天化地產，玩如行棋。以謀羹炙，以詢淫嬉鬧。神所不告，覆訌其違。修吉悖兇，天鑑在斯。皇天弗尚，吾為爾危。
其六
昨日之日，為今日先。荏苒來茲，仰今為緣。有像皆後，理亦無前。華山有叟，胎息密傳。謂天為後，別有先天。秘相授受，玩弄清玄。劃破乾坤，符火爭權。我無羽翰，乘風而仙。居天之後，奚用此焉。洛陽看花，天津聞鵑。歸之氣數，莫匪自然。人用以廢，天樞不圓。採苓首陽，其尚舍旃。
其七
脂我神輿，遊於太虛。太虛匪虛，充塞無餘。火來陽燧，水赴方諸。水火無間，況道之儲。薺麥夏成，款冬凍舒。摩蕩無方，各含道腴。匪車何軸，匪戶何樞。六龍並轡，互惜其珠。行地無疆，良哉駿。囉彼曲學，謂之乘除。心不可遊，道不可拘。庶幾夙夜，警我頑愚。
其八
悠悠我生，去日已長。懷我友朋，墓草芸黃。父兮生我，娼極昊蒼。莫寶匪命，含柔含剛。乾龍坤馬，歷歷賢腸。日用不知，雖哲而狂。不耕之農，蝕彼稻粱。崦嵫既迫，朽骨空藏。亦既邂逅，矧敢忘。荊棘是芟，庶顯康莊。多言為尤，自內疚不臧。惟抒我忱，薦其穎惶。
示從遊諸子三首
七載相憐已久如，寸心未展只相於。諸君懷玉空彈鵲，老漢直鉤盡釣魚。大《易》圈叉惟父母，上天時物在《詩》《書》。勿勞載酒詢奇字，便草玄文亦子虛。
其二
千林瀟灑試金風，萬裡秋清一夕中。正好腰鐮收玉粒，不妨停轡看霜紅，層層剝筍方逢肉，縷縷穿針未損絨。欲遣平皋新雨透，先將利劍斷雌虹。
其三
今人笑古古笑今，笑將在口或在心。攜杖穿雲雲不惹，褰衣涉水水何深。他人有夢難代說，夜半索枕自幽尋。莫擬船山如布穀，斜陽高樹認歸禽。
《柳岸吟》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