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遺書/夕堂永日緒論/夕堂永日緒論內編

From Wikisource
Jump to navigation Jump to search

夕堂永日緒論內編[edit]

興、觀、群、怨,詩盡於是矣。經生家析《鹿鳴》、《嘉魚》為群,《柏舟》、《小弁》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詩》? 「可以」云者,隨所「以」皆「可」也。 《詩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彷彿遇之,然其能俾人隨觸而皆可,亦不數數也。又下或一可焉,或無一可者。故許渾允為惡詩,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爾。

無論詩歌與長行文字,俱以意為主。意猶帥也。無帥之兵,謂之烏合。李、杜所以稱大家者,無意之詩十不得一二也。煙云泉石,花鳥苔林,金鋪錦帳,寓意則靈。若齊、梁綺語,宋人摶合成句之出處,宋人論詩,字字求出處。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自發,此之謂小家數,總在圈繢中求活計也。

把定一題、一人、一事、一物,於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詞採,求故實,如鈍斧子劈櫟柞,皮屑粉霏,何嚐動得一絲紋理?以意為主,勢次之。勢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謝康樂為能取勢,宛轉屈伸,以求盡其意;意已盡則止,殆無剩語;夭矯連蜷縮,煙云繚繞,乃真龍非畫龍也。

“池塘生春草”,“胡蝶飛南園”,“明月照積雪”,皆心中目中與相融浹,一出語時,即得珠圓玉潤,要亦各視其所懷來而與景相迎者也。 “日暮天無云,春風散微和”,想見陶令當時胸次,豈夾雜鉛汞人能作此語?程子謂見濂溪一月坐春風中。非程子不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

“僧敲月下門”,只是妄想揣摩,如說他人夢,縱令形容酷似,何嘗毫發關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會心,則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靈妙,何勞擬議哉? “長河落日圓”,初無定景;“隔水問樵夫”,初非想得:則禪家所謂現量也。

詩文俱有主賓。無主之賓,謂之烏合。俗論以比為賓,以賦為主;以反為賓,以正為主,皆塾師賺童死法耳。立一主以待賓,賓無非主之賓者,乃俱有情而相浹洽。若夫“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於賈島何與? “湘潭云盡暮煙出,巴蜀雪消春水來”,於許渾奚涉?皆烏合也。 “影靜千官裡,心蘇七挍前”,得主矣,尚有痕跡。 “花迎劍佩星初落”,則賓主歷然,鎔合一片。

身之所歷,目之所見,是鐵門限。即極寫大景,如“陰晴眾壑”、“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依輿地圖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樓所見者耳。隔垣聽演雜劇,可聞其歌,不見其舞;更遠則但聞鼓聲,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齊、梁,後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

一詩止於一時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謝皆然。 “夔府孤城落日斜”,繼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詩乃成耳。若杜陵長篇,有歷數月日事者,合為一章。 《大雅》有此體。後唯《焦仲卿》《木蘭》二詩為然。要以從旁追敘,非言情之章也,為歌行則合,五言固不宜爾。

古詩無定體,似可任筆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鑊。故李於鱗謂唐無五古詩,言亦近是;無即不無,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謂榘鑊者,意不枝,詞不盪,曲折而無痕,戍削而不競之謂。若於鱗所云無古詩,又唯無其形埒字句與其粗豪之氣耳。不爾,則「子房未虎嘯」及《玉華宮》二詩,乃李、杜集中霸氣滅盡和平溫厚之意者,何以獨入其選中?

古詩及歌行換韻者,必須韻、意不雙轉。自《三百篇》以至庾、鮑七言,皆不待鉤鎖,自然蟬連不絕。此法可通於時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換氣。近有顧夢麟者,作《詩經塾講》,以轉韻立界限,劃斷意旨。劣經生桎梏古人,可惡孰甚焉!晉《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長篇拆開可作數絕句者,皆蠚蟲相續成一青蛇之陋習也。

十一

以神理相取,在遠近之間。才著手便煞,一放手又飄忽去,如“物在人亡無見期”,捉煞了也。如宋人詠河魨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饒他有理,終是於河魨沒交涉。 “青青河畔草”與“綿綿思遠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

十二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漢人皆有之,特以微言點出,包舉自宏。太白樂府歌行,則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極滿,或即發矢,或遲審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於太白,止矣。一失而為白樂天,本無浩渺之才,如決池水,旋踵而滅。再失而為蘇子瞻,萎花敗葉,隨流而漾。胸次局促,亂節狂興所必然也。

十三

「海暗三山雨」接「此鄉多寶玉」不得,迤邐說到「花明五嶺春」,然後彼句可來,又豈嘗無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為法,烏容破之?非法之法,則破之不盡,終不得法。詩之有皎然、虞伯生,經義之有茅鹿門、湯賓尹、袁了凡,皆畫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總緣識量狹小。如演雜劇,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樣步位,稍移一步則錯亂。若馳騁康莊,取途千里,而用此步法。雖至愚者不為也。

十四

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長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棲憶遠之情;“影靜千官裡”,自然是喜達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難曲寫,如“詩成珠玉在揮毫”,寫出才人漢墨淋漓,自心欣賞之景。凡此類,知者遇之;非然,亦鶻突看過,作等閒語耳。

十五

“更喜年芳入睿才”與“詩成珠玉在揮毫”,可稱雙絕。不知者以「入」字「在」字為用字之巧,不知渠自順手湊著。

十六

「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則山之遼廓荒遠可知,與上六句初無異致,且得賓主分明,非獨頭意識懸相描摹也。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陽樓詩。嘗試設身作杜陵,憑軒遠望觀,則心目中二語居然出現,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釣魚」鉤鎖合題,卻自全無干涉。

十七

近體中二聯,一情一景,一法也。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云飛北闕輕陰散,雨歇南山積翠來。禦柳已爭梅信發,林花不待曉風開”,皆景也,何者為情?若四句俱情,而無景語者,尤不可勝數。其得謂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興,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葉”,二句之中,情景作對;“片石孤云窺色相”四句,情景雙收,更從何處分析?陋人標陋格,乃謂「吳楚東南坼」四句,上景下情,為律詩憲典,不顧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與療之?

十八

起承轉收,一法也。試取初盛唐律驗之,誰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於成章;立此四法,則不成章矣。且道「盧家少婦」一詩作何解?是何章法?又如“火樹銀花合”,渾然一氣;“亦知戍不返”,曲折無端。其他或平鋪六句,以二語括之;或六七句意已無餘,末句用飛白法揚開,義趣超遠,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氣靈通,成章而達。至若「故國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虛籠喝起,以下曲江、蓬萊、昆明、紫閣,皆所思者,此自《大雅》來;謝客五言長篇,用為章法;杜更藏鋒不露,摶合無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轉?陋人之法,烏足展騏驥之足哉!近世唯楊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於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十九

起承轉收以論詩,用教幕客作應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為一首尾也。塾師乃以此作經義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蠚蟲相銜成青竹蛇而何?兩間萬物之生,無有尻下出頭,枝末生根之理。不謂之不通,其可得乎?

二十

《樂記》云:「凡音之起,從人心生也。」固當以穆耳協心為音律之準。 「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之說,不可恃為典要。 “昔聞洞庭水”,“聞”、“庭”二字俱平,正爾振起。若“今上岳陽樓”,易第三字為平聲,云“今上巴陵樓”,則語蹇而戾於聽矣。 “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虛混太清”易作“混虛涵太清”,為泥磬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於粘,則情文索然,不復能成佳句。又如楊用修警句云:“誰起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淨烽煙。”若謂“安”字失粘,更云“誰起東山謝太傅”,拖沓便不成響。足見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釋氏有言:「法尚應捨,何況非法?」藝文家知此,思過半矣。

二十一

作詩亦須識字。如「思」「應」「教」「使」「吹」「燒」之類,有平仄二聲,音別則義亦異。若黏與押韻,於此鶻突,則荒謬止堪嗤笑。唐人不尋出處,不誇字學,而犯此者百無一二。宋人以博核見長,偏於此多誤。杜陵以酇侯,“酇”字作“才何切”,平聲粘,緣《史》《漢》註自有兩說,非不識字也。至廉頗音“婆”,相如音“湘”,則考據精切矣。蘇子瞻不知《軒轅彌明詩序》“長頸高結”,“結”字作“潔”音,稚子之所恥為,而孟浪若此!近見有和人韻者,以「葑菲」作「芳菲」字音押,雖不足道,亦可為不學人永鑑。

二十二

唯孟浩然“氣蒸云夢澤”,不知“云土夢作乂”,“夢”本音“蒙”;“青陽逼歲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 。浩然山人之雄長,時有秀句;而輕飄短味,不得與高、岑、王、儲齒。近世文徵仲輕秀與相頡頏,而思緻密贍,駸騁欲度其前。

二十三

王子敬作一筆草書,遂欲跨右軍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筆為妙境,何況詩文本相承遞邪!一時一意,約之止一兩句;長言永嘆,以寫纏綿悱惻之情,詩本教也。 《十九首》及《上山採蘼蕪》等篇,止以一筆入聖證。自潘岳以凌亂心作蕪亂之調,而後元聲幾熄。唐以後間有能此者,多得之絕句耳。一意但取一句,「松下問童子」是已。如“怪來妝閣閉”,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園渴未消」一絕,彷彿得之。劉伯溫、楊用修、湯義仍、徐文長有純淨者,亦無歇筆。至若晚唐餖湊,宋人支離,俱令生氣頓絕。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醫家名為關格,死不治。

二十四

不能作景語,又何能作情語邪?古人絕唱句多景語,如“高台多悲風”,“胡蝶飛南園”,“池塘生春草”,“亭皋木葉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寫景之心理言情,則身心中獨喻之微,輕安拈出。謝太傅於《毛詩》取“謨定命,遠猷辰告”,以此八字如一串珠,將大臣經營國事之心曲,寫出次第;故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同一達情之妙。

二十五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 “柳葉開時任好風”,“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風正一帆懸”,“青靄入看無”,皆以小景傳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無私”,張皇使大,反令落拓不親。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徵仲《齋宿》等詩,能解此妙。

二十六

情語能以轉折為含蓄者,唯杜陵居勝,“清渭無情極,愁時獨向東”,“柔櫓輕鷗外,含淒覺汝賢”之類是也。此又與「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更進一格,益使風力遒上。

二十七

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若於句求巧,則性情先為外蕩,生意索然矣。松陵體永墮小乘者,以無句不巧也。然皮、陸二子差有興會,猶堪諷詠。若韓退之以險韻、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餖輳之巧,巧誠巧矣,而於心情興會一無所涉,適可為酒令而已。黃魯直、米元章益墮此障中。近則王謔庵承其下游,不卹才情,別尋蹊徑,良可惜也。

二十八

對偶有極巧者,亦是偶然湊手,如「金吾」「玉漏」「尋常」「七十」之類,初不以此礙於理趣。求巧則適足取笑而已。賈島詩:“高人燒藥罷,下馬此林間。”以“下馬”對“高人”,噫,是何言與?

二十九

一解弈者,以賁人弈為遊資。後遇一高手,與對弈至十數子,輒揶揄之曰:“此教師棋耳!”詩文立門庭使人學己,人一學即似者,自詡為“大家”,為“才子” ,亦藝苑教師而已。高廷禮、李獻吉、何大復、李於鱗、王元美、鍾伯敬、譚友夏,所尚異科,其歸一也。才立一門庭,則但有其局格,更無性情,更無興會,更無思致;自縛縛人,誰為之解者?昭代風雅,自不屬此數公。若劉伯溫思理,高季迪之韻度,劉彥昺之高華,貝廷琚之俊逸,湯義仍之靈警,絕壁孤騫,無可攀躑,人因望洋而返;而後以其亭嶽之嶽風神,與古人相輝映。次則孫仲衍之暢適,週履道之蕭清,徐昌谷之密趙,高子業之戍削,李賓之之流麗,徐文長之豪邁,各擅勝場,沈酣自得。正以不懸牌開肆,充風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豈與碌碌餘子爭市易之場哉?李文饒有云:「好驢馬不逐隊行。」立門庭與依傍門庭者,皆逐隊者也。

三十

建立門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鋪排整飾,立階級以賺人升堂,用此致諸趨赴之客,容易成名,伸紙揮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韻,以絕人攀躋,故人不樂從,反為所掩。子建以是壓倒阿兄,奪其名譽。實則子桓天才駿發,豈子建所能壓倒邪?故嗣是而興者,如郭景純、阮嗣宗、謝客、陶公乃至左太衝、張景陽,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視子建蔑如矣。降而蕭梁宮體,降而王、楊、盧、駱,降而大歷十才子,降而溫、李、楊、劉,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陽、瑯邪、歷下,降而竟陵,所翕然從之者,皆一時和哄漢耳。宮體盛時,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筆縱橫,不屑煙火簇湊。唐初比偶,即有陳子昂、張子壽扢揚大雅。繼以李、杜代興,杯酒論文,雅稱同調,而李不襲杜,杜不謀李,未嘗黨同伐異,畫疆墨守。沿及宋人,始爭疆壘。歐陽永叔亟反楊億、劉筠之靡麗,而矯枉已迫,還入於枉,遂使一代無詩,掇拾誇新,殆同觴令。胡元浮艷,又以矯宋為工,蠻觸之爭,要於興觀群怨絲毫未有當也。伯溫、季迪以和緩受之,不與元人競勝,自問風雅之津。故洪武間詩教中興,洗四百年三變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標一成之法,扇動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羈絡騏驥。唯世無伯樂,則駕鹽車上太行者,自鳴駿足耳。

三十一

所以門庭一立,舉世稱為「才子」、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門下廝養,但買得《韻府群玉》《詩學大成》《萬姓統宗》《廣輿記》四書置案頭,遇題查湊,即無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則不更須爾;但就措大家所誦時文“之”“於”“其”“以”“靜”“瀾”“歸”“懷”熟活字句湊泊將去,即已居然詞客。如源休一收圖籍,即自謂酇侯,何得不向白華殿擁戴朱泚邪?為朱泚者,遂褒然自以為天子矣。舉世悠悠,才不敏,學不充,思不精,情不屬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開方便門大功德主,誰能捨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詩式》一派下游,印紙門神待填朱綠者,亦號為詩。莊子曰:「人莫悲於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圖度予雄邪?

三十二

曹子建之於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稱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論太抵如此。王敬美風神蘊藉,高出元美上者數等。而俗所歸依,獨在元美。元美如吳夫差,倚豪氣以爭執牛耳,勢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論詩,大為玄微之旨。其云河下傭者,阿兄即是。揮毫落紙,非云非煙,為五里霧耳。送蔡子木詩如:「一去蔡邕誰倒屣,可憐王粲獨登樓。」剛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傭而何?

三十三

元美末年以蘇子瞻自任,時人亦譽為「長公再來」。子瞻詩文雖多滅裂,而以元美擬之,則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禪也,元美則吹螺搖鈴、演《梁皇懺悔》一應付僧耳。 「為報鄰雞莫驚覺,更容殘夢到江南。」元美竭生平,能作此兩句不?

三十四

立門庭者必餖鶴,非餖餉不可以立門庭。蓋心靈人所自有,而不相貸,無從開方便法門,任陋人支借也。人譏西昆為獺祭魚,蘇子瞻、黃魯直亦獺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鰿鯊也:除卻書本子,則更無詩。如劉彥昺詩:「山圍曉氣蟠龍虎,台枕東風憶鳳凰。」貝廷琚詩:「我別語兒溪上宅,月當二十四回新。如何萬國尚戎馬,只恐四鄰無故人。唯其不可支借,故無有推建門庭者,而獨起四百年之衰。

三十五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豈以“蕭蕭馬鳴,悠悠旆旌”為出處邪?用意別,則悲愉之景原不相貸。出語時偶然湊合耳。必求出處,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於詩求出處,抑以詩為出處考證事理。杜詩:「我欲相就沽鬥酒,恰有三百青銅錢。」遂據以為唐時酒價。崔國輔詩:「與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錢。」就杜陵沽處販酒,向崔國輔賣,豈不三十倍獲息錢邪?求出處者,其可笑類如此。

三十六

一部杜詩,為劉會孟堙塞者十之五,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為謝疊山、虞伯生污衊更無一字矣。開卷《龍門奉先寺》詩:「天闕象緯逼,云臥衣裳冷。」盡人解一「臥」字不得,只作人臥云中,故於「闕」字生許多胡猜亂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處,從陰鏗、何遜來,向後脫卸乃盡,豈黃魯直所知邪?至“沙上鳧雛傍母眠”,誣為嘲弄楊貴妃、安祿山。則市井惡少造謠歌誨鄰人閨閫惡習,施之君父,罪不容於死矣。

三十七

《小雅‧鶴鳴》之詩,全用比體,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創調也。要以俯仰物理而詠嘆之,用見理隨物顯,唯人所感,皆可類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為隱語也。若他詩有所指斥,則皇父、尹氏、暴公,不憚直斥其名,歷數其慝,而且自顯其為家父,為寺人孟子,無所規避。 《詩》教雖云溫厚,然光昭之志,無畏於天,無卹於人,揭日月而行,豈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態乎? 《離騷》雖多引喻,直言不諱。宋人騎兩頭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禍及,多作影子語,巧相彈射,然以此受禍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則雖無所寮,亦可加以蘿織。觀蘇子瞻烏台詩案,其遠諦窮荒,誠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鳴,三木加身,則曰“聖主如天萬物春”,可恥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輕薄圓頭惡習,君子所不屑久矣。

三十八

近體,梁、陳已有,至杜審言而始葉於度。歌行,鮑、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後極為致。蓋創作猶魚之初漾於洲渚,繼起者乃泳遊自恣,情舒而鱗鬐始展也。七言絕句,初盛唐既饒有之,稍以鄭重,故損其風神。至劉夢得,而後宏放出於天然,於以揚扢性情,娑景物,無不宛爾成章,誠小詩之聖證矣。此體一以才情為主。言簡者最忌局促,局促則必有滯累;苟無滯累,又蕭索無餘。非有紅壚點雪之襟宇,則方欲馳騁,忽爾蹇躓;意在矜莊,只成疲莧。以此求之,知率筆口佔之難,倍於按律合轍也。夢得而後,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塵,白樂天、蘇子瞻皆有合作,近則湯義仍、徐文長、袁中郎往往能居勝地,無不以夢得為活譜。才與無才,情與無情,唯此體可以驗之。不能作五言古詩,不足入風雅之室;不能作七言絕句,直是不當作詩。區區近體中覓食好對語,一四六幕客而已。

三十九

七言絕句,唯王江寧能無疵;儲光義、崔國輔其次者。至若“秦時明月漢時關”,句非不煉,格非不高,但可作律詩起句;施之小詩,未免有頭重之病。若“永盡南天不見云”“永和三日蕩輕舟”“囊無一物獻尊親”“玉帳分弓射虜營”,皆所謂滯累,以有襯字故也。其免於滯累者,如“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則又疲苶無生氣,似欲匆匆結煞。

四十

作詩但求好句,已落下乘。況絕句只此數語,拆開作一俊語,豈復成詩? 「百戰方夷項,三章且易秦;功歸蕭相國,氣盡戚夫人。」恰似一漢高帝謎子;擲開成四片,全不相關通。如此作詩,所謂「佛出世也救不得」也。

四十一

建立門庭,已絕望風雅。然其中有本無情,以此為安身立命之本者,如高廷禮、何大復、王元美、鍾伯敬是也。有才情固自足用,而以立門庭故自桎梏者,李獻吉是也。其次則譚友夏亦有牙後慧,使不與鐘為徒,幾可分文徵仲一席,當於其五、七言絕句驗之。

四十二

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著眼。若不論勢,則縮萬裡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五言絕句,以此為落想時第一義。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處?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墨氣所射,四表無窮,無字處皆其意也。李獻吉詩:「浩浩長江水,黃州若個邊?岸回山一轉,船到堞樓前。」固自不失此風味。

四十三

五言絕句自五言古詩來,七言絕句自歌行來,此二體本在律詩之前;律詩從此出,演令充暢耳。有云絕句者截取律詩一半,或絕前四句,或絕後四句,或絕首尾各二句,或絕中兩聯。審爾,斷頭刖足,為刑人而已。不知誰作此說,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詩來者,就一意中圓淨成章,字外含遠神,以使人思。自歌行來者,就一氣中駘宕靈通,句中有餘韻,以感人情。修短雖殊,不可雜冗餘累則一也。五言絕句有平鋪兩聯者,亦陰鏗、何遜古詩之支裔。七言絕句有對偶,如“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亦流動不羈,終不可作“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云接地陰”平實語。足知絕律四句之說,牙行賺客語,皮下有血人不受他和哄。

四十四

《大雅》中理語造極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漢以下無人能嗣其響。陳正字、張曲江始倡導《感遇》之作,雖所詣不深,而本地風光,駘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樂者,風雅源流,於斯不昧矣。朱子和陳、張之作,亦曠世而一遇。此後唯陳白沙為能以風韻寫天真,使讀之者如脫鉤而遊杜蘅之浬。王伯安厲聲吆喝:「個人心有仲尼。」乃遊食髡徒夜敲木板叫街語,驕橫魯莽,以鳴其「蠢動含靈皆有佛性」之說,志荒而氣因之躁,陋矣哉!

四十五

門庭之外,更有數種惡詩:有似婦人者,有似衲子者,有似鄉塾師者,有似遊食客者,婦人、衲子,非無小慧。塾師、遊客,亦舉高談。但其識量不出針線、蔬筍、數米、量鹽、抽豐、告貸之中,古今上下,哀樂了不相關;即令揣度言之,亦粵人詠雪,但言白冷而已。然此數者,亦有所自來,以為依據。似婦人者,仿《國風》而失其不淫之度。晉、宋以後,柔曼移於壯夫;近則王辰玉、譚友夏中之。似衲子者,其源自東晉來。鍾嶸謂陶令為隱逸詩人之宗,亦以其量不弘而氣不勝,下此者可知已。自是而賈島固其本色;陳無己刻意冥搜,止墮齊鹽窠臼;近則鍾伯敬通身陷入;陳仲醇縱饒綺語,亦宋初九僧之流亞耳。似塾師、遊客者,《衛風·北門》實為作俑。彼所謂政散民流,誣上行私而不可止者,夫子錄之,以著衛為狄滅之因耳。陶公“飢來驅我去”,誤墮其中。杜陵不審,鼓其餘波。嗣後啼飢號寒、望門求索之子,奉為羔雉,至陳昂、宋登春而醜穢極矣。學詩者一染此數家之習,白練受污,終不可複白,尚戒之哉!

四十六

豔詩有述歡好者,有述怨情者,《三百篇》亦所不廢。顧皆流覽而達其定情,非沉迷不反,以身為妖冶之媒也。嗣是作者,如“荷葉羅裙一色裁”,“昨夜風開露井桃”,皆艷極而有所止。至如太白《烏棲曲》諸篇,則寓意高遠,尤為雅奏。其述怨情者,在漢人則有“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唐人則“閨中少婦不知愁”,“西宮夜靜百花香”,婉孌中自矜風軌。迨元、白起,而後將身化作妖冶女子,備述衾稠中醜態;杜牧之惡其蠱人心,敗風俗,欲施以典刑,非已甚也。近則湯義仍屢為泚筆,而固不失雅步。唯譚友夏渾作青樓淫咬,須眉盡喪;潘之恆輩又無論已。 《清商曲》起自晉、宋,蓋瑞巷淫哇,初非文人所作,猶今之《劈破玉》《銀紐絲》耳。操謔者即不惜廉隅,亦何至作《懊依歌》《子夜》《讀曲》?

四十七

前所列諸惡詩,極矣;更有猥賤於此者,則詩傭是也。詩傭者,衰腐廣文,應上官之徵索;望門幕客,受主人之僱託也。彼皆不得已而為之。而宗子相一流,得已不已,間則翻書以求之,迫則傾腹以出之,攢眉叉手,自苦何為?其法:姓氏、官爵、邑裡、山川、寒喧、慶吊,各以類從;移易故實,就其腔殼;千篇一律,代人悲歡;迎頭便喝,結煞無餘;一起一伏,一虛一實,自詡全體無瑕,不知透心全死。風雅下游,至此而濁穢無加矣。宋以上未嘗有也。高廷禮作俑於先,宗子相承其衣缽。凡為傭者,得此以擿埴而行,而天下之言詩者車載鬥量矣。此可為風雅痛哭者也。

四十八

詠物詩,齊、梁始多有之。其標格高下,猶畫之有匠作,有士氣。徵故實,寫色澤,廣比譬,雖極鏤繪之工,皆匠氣也。又其卑者,餖湊成篇,謎也,非詩也。李嶠稱“大手筆”,詠物尤其屬意之作,裁剪整齊,而生意索然,亦匠筆耳。至盛唐以後,始有即物達情之作。 “自是寢園春薦後,非關御苑鳥銜殘”,貼切櫻桃,而句皆有意,所謂“正在阿堵中”也。 「黃鶯弄不足,含入末央宮」,斷不可移詠梅、桃、李、杏,而超然玄遠,如九轉還丹,仙胎自孕矣。宋人於此茫然,愈工愈拙,非但「認桃無綠葉,道杏有青枝」為可姍笑已也。嗣是作者,益趨匠畫;裡耳喧傳,非俗不嘗。袁凱以《白燕》得名,而“月明漢水初無影,雪滿梁園尚未歸”,按字求之,總成礙。高季迪《梅花》,非無雅韻,世所傳誦者,偏在「雪滿山中」「月明林下」之句。徐文長、袁中郎皆以此炫巧。要之,文心不屬,何巧之有哉?杜陵《白小》諸篇,踸踔自尋別路,雖風韻不足,而如黃大癡寫景,蒼莽不群。作者去彼取此,不猶善乎?禪家有三量,唯現量發光,為依佛性;比量稍有不審,便入非量。況直從非量中施朱而赤,施粉而白,勺水洗之,無鹽之色敗露無餘,明眼人豈為所欺邪?

《夕堂永日緒論》內編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