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穰雜錄摘抄
古穰雜錄摘抄 明 李賢
[edit]本朝仕途中,能以理學爲務者,才見薛大理一人。蓋其天資美處。某嘗欲從遊,以官鞅弗果。斯人疏于處世,直道見黜,已就閑矣。未知造詣何如也?
吏部尚書郭琎,出身早,不遑問學,然天資甚美,受氣完厚,臨事從容,喜怒不形于色,精于吏事,簡切不泛,爲戶曹屬,文廟已知其名。正統初,侍臣因蝗旱,言大臣不能盡職,久妨賢路,有旨回奏。衆欲罷歸田裏,以謝天譴。班獨以爲不可,雲非是貪位,但主上幼沖,吾輩皆先帝簡任受付托,若皆罷去,誰與共理?隻宜戴罪修省,改過以回天意。衆從其言,識者韪之。
切見今之士大夫,聞喪,且用求讨挽詩,數月延緩,哀戚之情甚略。
今之士大夫不求做好人,隻求做好官,風俗如此。蓋亦當道者使然也。何則?有一人焉,平日仕未顯時,士林鄙之,一旦乞求得好官,人皆以爲榮,向之鄙之者,今則敬之、愛之矣。欲人之不求做好官,難矣!有一人焉,位未顯時,士林重之,介然自守,恥于幹人,好官未必得也。若所鄙之人,一旦得好官,人反重之,而向之重者,今反輕之。欲人之求做好人,難矣!今欲回此風俗,在當道者留意。若不由公論而得好官者,不變前日之所鄙;不得好官而爲好人者,不變前日之所重,庶乎其可也!
同年鄒來學,由戶部郎中改通政司參議,不以爲美,謂此官何足榮?予謂誤矣!且曰:“無才何敢當此!若才有餘而位不足,公論以爲虧,此是好消息。或才不足而得高位,公論以爲非,此非好消息也。”遂悔謝,自後曆顯職,而愈覺斯言有驗也。惜乎!今之士,慮不及此,惟恐位之不高如才也。
戶部尚書夏元吉,有德量。冬出使,至館。晨發,命館人烘襪,誤燒一隻。館人懼不敢告,索襪甚急,左右請罪,笑曰:“何不早白?”欲以餘廪易之,弗及,并存者棄之而行。館人感泣曰:“他則無故加捶。若此,平生才一遇也!”在部時,吏捧精微文書押之,因風爲墨所污,吏驚懼,即肉袒以俟,公曰:“汝何與焉?”叱起,乃自袖其所污,吏猶懼莫測。明日,朝畢至便殿請罪,曰:“臣昨日不謹,因風起,筆污精微文書。”懷中出之,上命易之。既罷朝,吏猶莫測,尋出其所易,吏大感,免冠謝。大抵正統數年,天下休息,皆張太後之力,人謂女中堯舜,信然!且政在台閣,委用三楊,非太後不能。正統初有诏,凡事白于太後然後行,太後命付閣下議決,太監王振雖欲專而不敢也。每數日,太後必遣中官入閣,問連日曾有何事,來商确,即以帖開。某日,中官某以幾事來議如此施行,太後乃以所白驗之。或王振自斷,不付閣下議者,必召振責之。由是,終太後之世然後專。初宣廟崩,太後即命将宮中一切玩好之物,不急之務,悉皆罷去,禁中官不差。然蝗蟲、水旱訖無虛歲,或者天使民多艱,而不欲其安樂也。
宣德初,許臣僚宴樂,以奢相尚,歌妓滿前,紀綱爲之不振。朝廷以通政使顧佐爲都禦史,罷劉觀,遂黜貪淫。禦史彈劾不廉者,禁用歌妓,糾正百僚,朝綱大振。天下想聞其風采,藩臬郡邑莫不起敬。當時,惟佐正色立朝,元勳、貴戚俱憚之。陝西布政周景,貪淫無度,佐切齒欲除之,累置之法,爲上累釋之,不能伸其激濯之意,後又沮之者數次。正統初,以風疾乞歸,賜敕褒嘉,優禮而去。其實,用事者忌而陰排之也。後疾愈,亦不複起。居家十餘年而終。繼居其位者,皆莫及也。
都禦史陳智,性偏急躁,暴撻左右之人,無虛日。洗面時,用七人,二人攬衣,二人揭衣領,一人捧盤,一人捧漱水碗,一人執牙梳,稍不如意,便打一掌,至洗畢,必有三、四人被其掌者。一日,堂上靜坐,因岸帽取鑽剔指甲失墜于地,怒其鑽不得,已而,起座自拾鑽,觸地磚數次,若懲其鑽者。方靜坐,若左右行過,履有聲者,即撻之。或谏以暴怒爲戒,曰諾!乃作木方,刻“戒暴怒”三字,挂之目前,以示警。已而,怒其人,欲撻之,辄忘其戒,取木方以擊之,怒性既消。觀其所戒,悔之弗及也。
禮部尚書胡濙,量亦寬。若有觸其怒者,則不可免也。
石首楊先生,在獄中十餘年,家人供食歲久,數絕糧不能繼,又上命叵測,日與死爲鄰。愈勵志讀書不辍,同難者止之,曰:“勢已如此!讀書何用?”答曰:“朝聞道,夕死可也。”五經、諸子,讀之數回。已而,得釋。晚年遭遇,爲閣老、大儒,朝廷大制作多出其手,實有賴于獄中之功。蓋天将降大任于是人,必先苦其心志,而玉成之如此。爲人謙恭小心,接吏卒亦不敢慢。初入鄉試,爲首選,胡俨典文衡,批其所刊文曰:“初學小子,當退避三舍!老夫亦讓一頭地。”又曰:“他日立玉階方寸地,必能爲董子之正言,而不效公孫弘之阿曲。”人以胡俨爲知人。後胡俨曆官祭酒,先生已在禁垣。既而,俨以病免。仁、宣以來,先生位望益高,終身執門生禮,俨亦自任而不辭,士論兩高之。俨爲祭酒,以師道自重,文廟亦寵之,公卿莫不加敬。士由太學出至顯位者,執弟子禮益恭,俨遂名重天下。先後居是職者,皆莫能及。
高廟看書,議論英發,且排《朱文公集注》。每儒臣進講《論語》等書,必有辯說,呼朱熹曰:“宋家迂闊老儒。”因講“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辯曰:“夷狄,禽獸也,無仁義禮智之道。孔子之意,蓋謂中國雖無君長,人亦知禮義,勝似夷狄之有君長者。宋儒乃謂中國之人不如夷狄,豈不謬哉!”又講“攻乎異端,斯害也已。”辯曰:“攻,是攻城之攻。已,止也。孔子之意,蓋謂攻去異端,則邪說之害止,而正道可行也。宋儒乃以攻爲專治而欲精之,爲害也甚,豈不謬哉!”又講“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辯曰:“自古聖君,莫如堯舜。天下向化,莫如唐虞之世。尚有臯陶爲士師,明五刑。若當時無訟,何用設此官?且天下之廣,居民相參,安得無訟?孔子之意,蓋謂聽人之訟,我無異于人,但能得人是非曲直之情,不至枉道,既斷之後,更無冤者。宋儒乃謂正其本,清其源,則無訟矣。豈不謬哉!”如此辯者甚多。漢唐以來,人君能事詩書如此留意者,亦不多見。由其天資高邁,所以不襲故常,能将許多見識來說。
文廟初甚寵愛解缙之才,置之翰林。缙豪傑,敢直言。文廟欲征交阯,缙謂:“自古羁縻之國,通正朔時,賓貢而已。若得其地,不可以爲郡縣。”不聽,卒平之,爲郡邑。仁廟居東宮時,文廟甚不喜,而寵漢府,漢府遂恃寵而有凱觎之心,缙謂不宜過寵,緻有異志。文廟遂怒,謂離間骨肉。缙由此二谏得罪。洎宣廟初,漢府果發,交阯亦叛,悉如缙言。
正統間,考功李茂弘先生嘗言可憂,謂君臣之情不通,經筵進講,文具而已。不過粉飾太平氣象,未必可久官。滿年六十有五,即抗章緻仕而去。于今,果驗。蓋知者嘗見于未然,弘茂有焉。爲人恬淡,少許可,與人不苟合,疾惡之心勝,以故未至卿佐。區區獨加敬焉。爲以贈其去,至今不忘也。
福建參政宋彰,交阯人,與中官多親。舊侵漁得銀以萬計,饋送王振,遂升左布政。抵任,計營所費,驗戶斂之。貧不堪者,甚爲所逼。于是,鄧茂七聚衆爲盜,因勢而起,遂不可遏。不兩月間,天下震動,聞風而作,若火燎原,不可撲滅,人心易搖如此!
自振專擅,上幹天象,災異疊見。振略不警畏,兇狠愈甚,且諱言災異。初浙江紹興,山移于平田,民告于官,不敢聞。又地動,白毛遍生,奏之,如常。又陝西二處山崩,壓沒人家數十戶,一處山移有聲,叫三日,移數裏,不敢詳奏。又黃河改往東流于海,淹沒人家千餘戶。又振宅新起于内府乾方,未逾時,一火而盡。又南京殿宇,一火而盡,是夜大雨,明日殿基上生荊棘二尺高。始下诏赦。盜不可遏,蝗不可滅,天意不可回矣。胡寇乘機大舉犯邊,聲息甚急,日報數十次已已。秋七月,振不與大臣議,挾天子率師親征。明日朝罷,使上宣谕出師。又明日即行。大臣倉卒不及言,各退以待。予與驗封郎中趙敏,謂虜勢猖獗,駕不可出,白于冢宰,乃約大臣上章留之,不從。明日,駕出,總兵官以下亦弗預知,軍士俱無備,文武大臣皆匆匆失措而随之,天時、人事極不順。至龍虎台紮營,方一鼓即虛驚,衆以爲不祥。明日過居庸關,又明日過懷來,又二日至宣府,連日非風則雨,人情洶洶,聲息愈急,随駕文臣連上章留之,振益怒,俱令略陣。明日當過雞鳴山,衆皆危懼,無不歎息、怨恨者。予不勝其怒,與三五禦史約,謂今天子蒙塵,六軍衰氣,無不切齒于振,若用一武士之力,捽而碎其首于駕前,數其奸權誤國之罪,即遣将領兵詣大同,而駕可回也。欲謀于英國公,不得間。竟行,人人自危。未十日,兵士已乏糧矣。方秋,禾稼遍野,所過一空。将至大同,僵屍滿路,寇亦開避,待我深入。至大同,又欲北行,因鎮大同中官郭敬,密言其勢決不可行,振始有回意。明日,班師,大風。至晚,雷雨,滿營人畜驚懼益甚。又連日雷雨,滿營過宣府,寇追至。明日于土木駐營,宣府報至,遣成國公率五萬兵迎之,勇而無謀,冒入鹞兒嶺,胡寇于山兩翼邀阻夾攻,殺之殆盡,遂乘勝至土木。明日巳時合圍,大營不敢行。八月十五日也,将午,人馬已二日不飲水,渴極掘井,至二丈深,無泉。寇見不行,退圍。速傳令擡營,南行就水。行未三四裏,寇複圍,四面擊之,竟無一人與鬥,俱解甲去衣以待死,或奔。營中積疊如山,幸而胡人貪得利,不專于殺,二十餘萬人中,傷居半,死者三之一,騾馬亦二十餘萬,衣甲、兵器盡爲胡人所得,滿載而還。自古胡人得中國之利,未有盛于此舉者,胡人亦自謂出于望外。況乘輿爲其所獲,豈偶然哉!
英國公爲文廟功臣,平交阯回,進爵爲公,位群臣上。宣廟時,漢府密遣人與謀,公即縛其人,白于宣廟,得此早覺,而易于撲滅。宣廟以此愈重之。洎顧佐拜都禦史,謂宜保全功臣,去輔兵權,而寵赉無虛日。正統時,亦不衰。安享福祿、榮名二十餘年,天下倚以爲重,四夷莫不知名,自餘勳戚、文武貴臣,莫敢與并而抗禮者。洎振專權,視勳戚、大臣如屬吏,獨加禮于輔,而不敢慢,仍戒子侄緻敬于輔之昆弟。輔既衰老,亦屈節于振以避禍,竟沒于土木之難,以衣衾葬焉。輔爲人寡言笑,膂力過人,重章縫之士,爲本朝武臣之冠。
正統十四年春,北虜遣使二千餘人進馬,報作三千人,權臣怒其詐,減去馬價,虜使回報,遂失和好。秋七月,虜将也先等大舉入寇,其鋒不可犯,大同失利,邊将有棄城走者。權臣挾天子親出師,百官上章懇留,不從,迫促而行。至大同,見虜勢猖獗,始懼,旋師。至土木,會兵将無鬥志,人馬饑困,虜衆來襲,前鋒莫當,追而圍之,我師大潰,遂獲乘輿,羁于虜庭。八月十五日也。天下聞之,驚懼不甯,賴今上皇帝以大弟即位,尊兄爲太上皇,人心始安。然上皇在虜,音問不通者,一載餘矣。有自虜營脫回者,方知無恙。虜亦遣使來通,但谲詐不可信,未可以使往報。左都禦史楊善,慨然欲往。上從之。人皆危懼,善曰:“上皇在虜庭,食君之祿者于心安乎?此爲臣者效命之秋也。”遂行。至其境,虜将也先,密遣一人黠慧者田氏來迎,且探其意。相見雲:“我亦中國人,被虜于此。”因問向日土木之圍,南朝兵何故脫衣甲而走,答曰:“太平日久,将卒相安。況此行隻是扈從随駕,初五号令對敵,因四方無虞,隻營修寺宇而已,何曾操習!被爾虜兵陡然沖突,如何不走。雖然,汝虜幸而得勝,未見爲福。今皇帝即位,聰明英武,納谏如流。有人獻策雲,虜人敢入中國者,隻憑好馬,扒山過嶺,越關而來。若令一帶守邊者,俱做鐵頂橛子,上留一空,安尖頭錐子,但系人馬過的山嶺,遍下錐橛,來者無不中傷,即從其計。又一人獻策雲,如今大銅铳止用一個石炮,所以打的人少,若裝雞子大石頭一鬥打去,迸開數丈闊,着人馬即死,打中最多,也從其計。又一人獻策雲,廣西、四川等處射虎的弩弓,毒藥最快,若箭頭上擦此毒藥,一着皮肉,人馬即死。今從其計,已取的藥來,天下選了三十萬有力能射者演習,曾将有罪的人試驗,箭去着皮就死。又一人獻策雲,如今放火槍者,雖有三、四層,他見放了又裝藥,便放馬來沖躧。若做大樣兩頭铳,裝鐵彈子數個,擦上毒藥,排于四層後,馬來齊發,俱打穿肚。曾試驗,三百步之外者皆然。獻計者,皆升官加賞。天下有智謀者,聞之莫不皆來。操練的軍馬又精銳,可惜無用了!”虜人曰:“如何無用?”答曰:“若兩家講和了,何用?”虜人聞此言,潛去報知。次日,至營見也先,問曰:“汝是何官?”答曰:“都禦史。”曰:“兩家和好許多年,今番如何拘留我使臣,減了我馬價,與的緞疋一疋剪爲兩疋,将我使臣閉在館中,不放出,這等計較關防如何?”答曰:“比先汝父差使臣到我太宗、宣宗皇帝前,進馬不過三十餘人,所讨物件十與二三,也無計較,一向和好。汝今差來使臣多至三千餘人,一見皇帝,每人便賞織金衣服一套。雖十數歲孩兒,也一般賞賜殿上筵宴。爲何?隻是要官人面上好看。臨回時,又加賞宴,差人送去。何曾拘留?或是帶來的小厮,到中國爲奸爲盜,懼怕使臣知道,從小路逃去,或遇虎狼,或投别處,中國留他何用?若減了馬價一節,亦有緣故。先次官人寄書一封,着使臣王喜送與中國某人,會喜不在,誤着吳良收了,進與朝廷。後某人怕朝廷疑怪,乃結權臣因說曰,這番進馬,不系正經頭目,如何一般賞他?以此減了馬價、緞疋。及某人送使臣去,反說是吳良詭計減了,意欲官人殺害吳良,不想果中其計。”也先曰“者”。胡語雲“者”,然辭也。又說買鍋一節。此鐵鍋出在廣東,到京師萬餘裏,一鍋賣絹二疋,使臣去買,止與一疋,以此争鬧。賣鍋者閉門不賣。皇帝如何得知?譬如南朝人問使臣買馬,價少便不肯賣,豈是官人分付他來。也先笑曰:“者。”又說剪開緞疋,是回回人所爲,他将一疋剪做兩疋,送與官人充做裸程,若不信,去搜他行李,好的都在。也先曰:“者!者!都禦史說的皆實。如今事已往,都是小人說壞。”因見說的意思和了,又曰:“官人爲北方大将帥,掌領軍馬,卻聽小人言語,忘了大明皇帝厚恩,便來殺擄人民。上天好生,官人好殺。将無罪的人民擄去,有想父母、妻子,脫逃者,拿住便剜心摘膽,高聲叫苦,上天豈不聞知!”答曰:“我不曾着他殺,是下人自殺。”又曰:“今日兩家和好如初,可早出号令,收回軍馬,免的上天發怒降災。”也先笑曰:“者!者!”問皇帝回去還做否?答曰:“天位已定,難再更換。”也先曰:“堯舜當初如何來?”答曰:“堯讓位于舜,今日兄讓位于弟,正與堯舜一般。”有知院伯顔帖木兒,說将這使臣留下,再差人去問來,還着這皇帝做,然後放去。不然,不要放去。也先曰:“當初問他要大臣來迎,既差來,又去問,是我失信了,着他迎皇帝去罷!”有平章昂克,說汝來取皇帝,将何财物來?答曰:“若将财物來,後人說官人愛錢了。若空手迎去,見得官人有仁義,能順天道,自古無這等好男子。我監修史書,備細寫上,着萬代人稱贊。”也先笑曰:“者!者!都禦史寫的好。者!”次日,方見太上皇帝。明日,也先設筵宴,與上皇送行。也先自彈琵琶,妻妾奉酒。也先曰:“都禦史坐。”上皇曰:“太師着坐便坐。”對曰:“雖居草野,不敢失君臣禮。”也先顧羨曰:“好禮數。”宴畢,也先送上皇去。明日,又設筵宴,與使臣送行,至午後而罷。又明日,伯顔與上皇送行。又明日,與使臣送行。次日,駕起。也先率衆頭目羅拜而别。伯顔帖木兒領大軍護送,至野狐嶺,痛哭别去。仍命大頭目率五百騎,送至京師。行未數裏,忽有五十餘騎追來,上皇失色大驚。及至,乃是平章昂克,因回而獵,射獲一獐,來獻,受謝而去。駕入關,送的頭目緊随上皇,不離左右。至東華門,住乘輿,揭簾視見,候入大内,然後就館。此事雖是也先輩累受朝廷恩惠,一念之善不可遏;向非使臣負忠義之氣,發于言詞,應對不窮,有以竦動觀聽,陰折兇惡,而開其向善之心,則彼未必不猶豫遲留,以索利于再四,安得一旦慨然首肯無疑,以回乘輿于不可出之境?前代若晉、若宋,數帝陷入者,迎之不得,隻見其辱耳。嗟夫!使臣若此,千載一人而已。
李時勉在翰林,直言進谏,仁廟怒命力士打十數瓜,不死。洎宣廟即位,察其忠,複召入翰林,拜學士。自後不聞直言矣。正統時,爲國子祭酒,仿胡安定教條,随其器而造就之,諸生勃然興起入材,遂盛于一時。待諸生恩義兼盡,有病者委醫調治,死者助其棺衾,爲文以祭之。後王振怒其持儒禮,構以罪,枷于監門,諸生不忍,願代者甚衆,獲免。未幾,乞歸。士林高之,亦可謂明哲保身矣!
錦衣指揮馬順,正統初,欲作威,被禦史訟之。洎王振擅權,順乃媚附之,振以爲爪牙。翰林侍講劉球進言,權不可下移,振怒欲置之法,順阿之。适有翰林官董璘,亦進言願爲太常卿以事神。順即依振意,苦拷,令招球畫此謀,當朝捽去,支解其體。由是,人益憚順。自府部台憲而下,莫敢誰何。聽其指揮,奔競之徒,請托者滿門,賄賂苞苴,殆無虛日。振益寵愛之。泊振土木之敗,衆情切齒,劾其擅權誤國狀。順猶回護,當阙揚言。衆怒不可忍,直言捽之,亂毆至死,人情始舒。順體肥,暴其屍于長安門外,恨者猶毆之不釋。衆欲沒其産,爲中官沮之。可爲附權者之戒。
刑部尚書魏源,爲人倜傥,豪邁不群。嘗爲河南布政,臨事直前當之,民感其惠,凡出巡者,亦讓之。在刑部,不刻。其待僚屬也,所見或不合,即盛怒,若不可解;既過,或别事相合,即嬉笑與語,若未嘗怒者。僚屬以此敬之。但爲禦史時,被同出巡者搜得私物,收系幹京。後數十年,其人以别罪谪配,人以罪解部,猶報怨決而辱之。清議以此少之。然亦名卿材,大夫之流也。
都禦史洪英,福建人,中省元、會元,爲文選主事,辭藻新奇,遷考功郎中。士林重之。尋升山東左布政,曆轉都台,未曾至京,中官不識其人。洎往浙江考察,官員被黜者,妄訢之,且加謗毀,朝廷不及察,而罷之,令緻仕。二、三大臣雖知其故,莫能扶持。朝士皆後進,不知其爲人。既去,方惜之。真儒雅君子!動履似迂,而處世若泛然者,以此見笑于谲智雲。
刑部尚書王質,始由教官薦授禦史,曆升參政、布政、侍郎,俱才一考,或未及者。在蜀以廉稱,出巡惟蔬食而已。蜀人呼爲王青菜。在山東有惠及民,召拜地官,輿論歡然。及遷刑部,僚屬不樂,言行或過,少變于前。未幾,以失囚左遷。其學甚博,爲文或滞,論者謂如蜂采花不能釀成蜜也。
吏部尚書魏骥,浙人。初爲松江教官,汲汲成就人材。諸生在學居者,候一更盡,必攜茶往視之,見書聲者,供酒一瓯而反。至三更将盡,必攜粥以随,尚有誦書者,供粥一碗,且嘉其勤。如此者,亦不頻數,間旬一行。士子鹹感激,後出其門者,顯宦甚盛。爲考功員外郎,有聲,遷太常少卿,拜吏部侍郎,尋至太宰。笃尚斯文,性好吟詠,臞然若不勝衣。中官王振亦重之,呼爲先生。贽見,惟怕一方,振亦不較。以引年緻仕,士林嘉之。
陳鑒,爲人忠厚端謹,爲都禦史,鎮陝西,民賴以安者十餘年,見其美須髯,呼爲胡子爺爺。每還朝,必遮道送之,不能舍。及赴鎮,必歡忻鼓舞,迎之數程。或久旱,至必得雨,饑必赈濟,民益戴之。但其心仁恕,流爲私恩,同列少之,亦不與較。居台端而激揚之志緩,不失爲長者。以疾緻仕,識者羨之。
霸州守張需,長于治民。先佐鄭州,有聲。渠有淤者,廢水田數十年,守相繼者莫能疏,需甫至,守言及此憚于動衆,需往相之曰:“若得人若幹,三日可畢。”守怪,以爲妄。需乃聚人得其數,各帶器物,分量尺數,争效其力,三日遂畢。守往視之,大驚,以爲有神助。洎守霸,見其民遊食者多,每裏置一簿,列其戶,每戶各報男女、大小、口數,泒其合種粟、麥、桑、棗,紡績之具,雞豚之數,遍曉示之。暇則下鄉至其戶,簿驗之,缺者罰之。于是,民皆勤力,無由偷惰。不二年,俱有恒産,生理日滋。蓋以生道使人,其易如此。後以觐禮至京,遂受旌異之典。尋畿内蝗作,捕之有法,吏部侍郎魏公,巡至其郡,異之,下其法于諸郡,人皆便之。有牧馬者擾其民,需笞之。領牧者谮于宦官王振,捕之下獄,捶楚幾至于死,竟谪戍邊城。人鹹惜之,而莫能救也。
兵部尚書邝埜,初任陝西臬司副使,有聲。其父家教至嚴。嘗以俸易一紅褐寄之。父大怒曰:“此子不才如此!汝掌一方刑名,不能洗冤澤物以安其民,乃索此不義之物污我。”即封還,以書責之。埜欲見其父不可得,以父爲教職居閑,因秋闱聘典文衡者,謀于僚友,往請其父,父大怒曰:“此子無知!汝居憲司,吾爲考官,何以防範?且将遺诮于人矣!”又以書罵之。埜一念之孝,爲此舉不恤其他,迎書跪誦,泣受其教而已。後爲府尹,益勵其操,聲價愈高。召爲兵部侍郎,端謹小心,行事缜密,沒于土木。士林惜之,清議無所貶雲。予榜狀元曹鼎,爲人疏通俊爽。初爲校官,不樂,願得繁劇一職,改泰和典史。益進學不倦,複修舉子業,遂登進士弟,西楊先生嘉其志,薦入經筵,複人閣與政,士林榮之。自東楊沒後,議大事多決于鼐,明敏之才,頗相類焉。雖王振恣橫,亦曲加禮敬,沒于土木之難。
劉子欽,江西人,爲舉子業最工。由省元至會元,将殿試。解缙在翰林,會間稱之曰:“狀元屬子矣!”子欽自負,略不遜避。缙少之。密以題意示曾棨。明日廷對,啓策最詳,殆及萬言,遂爲狀元。刊十人之後,方及子欽,壓其負也。後子欽終于教職,名位竟不顯雲。
曹端爲教職,留心窮理之學。在霍庠,造就士子,務躬行實踐,弟子出門者,亦循循雅饬,遵其教,不忍違。後調蒲庠,霍庠士子争之不釋,竟終于霍一郡人罷市巷哭,童子亦悲泣。座下足著兩磚處皆穿,靜專之功多。方嶽重職,不敢以屬禮待,至其郡,必敬谒之。凡考校諸庠生,必請端主其去取,事畢而還。父好善信佛,泊聞端言聖賢之道,即從之。于是,作《夜行燭》一書,與父誦之。所著《四書說詳》、《大極圖解》、詩文數十卷,傳于世。
襄城伯李隆,豐資凝重,器宇宏遠,守南京數十年,鎮之以靜,最識大體,富貴尊嚴拟于王者,雅重斯文,接儒者之禮尤恭。以此上下官僚,無不敬畏。若祭酒陳敬宗先生造宅,務款留之,不醉無歸。士林嘉之,仰慕風采。三楊學士極重愛之。正統中,以得人心見疑,召來京師,始近聲妓爲自安計,數年終于第。自後代者,數易其人,終莫能繼。
都禦史軒輗,天性廉介。初爲進士,往淮上催糧。時冬寒,舟行忽落水,即救出,衣盡濕,得一綿被裹之,不能出,有司急爲制衣一襲,卻之不用,隻待舊衣之乾。後爲禦史,獨振冰蘖之聲。用當道者,薦爲浙江按察使。前使林實在任,富貴拟于王者,服食器用極其精巧。洎輗在任,一切供給皆罷之,俸資之外一毫不取,自著一青布袍,無間于四時,破則補之,蔬菜不厭,午則燒餅一枚而已。與僚屬約,三日各以廪米時值,買肉一斤,口數多者亦如此,皆不能堪。有減回故鄉者,或故舊幹經會晤者,留供一飯,至厚者殺一雞,僚屬見之驚異,此舉不易得也。自餘盤肉一味而已。忽聞親喪,明日就行,雖僚屬尚有未知者。及奪情複任,頗以廉自負。又嗜酒,或公筵、或僚友相燕樂,必至醉,弄酒詈人。士林以此少之。及居台憲,總理南京糧儲,清操愈堅。張都憲設席會諸僚,獨不赴。既而,以桌食饋之,亦不納。人皆以爲僻。蓋古者狷介之流,雖或過中,有激貪風。嗟夫!今之仕途中,若此,真鳥中之孤鳳也!
處士吳夢,字與弼,撫州人,司業溥之子。讀書窮理,累辟不就。不教人舉業,弟子從遊者,講道而已。父在京時,命還鄉,畢姻而來。及至,親迎後,不行合卺之禮,另舟赴京,拜父母畢,始入室。祭酒胡俨,父執也。自京還家,夢往谒之。至大門,四拜而退。明日又造其宅,方請見曰:“昨日已行拜禮,今惟長揖。”問其故,曰:“先生,父執也。若面拜,恐勞尊。”凡行類此。有來從學者,不納贽見之禮。或極其誠敬,姑收之不動,後或有過,即以所收者還之。辭而不教,非其力不食,一介不以取于人。或親農事,弟子亦随而助其力,多不能堪。躬行實踐,鄉人化之。往時,閩中盜起,四方搖動,聞撫之貧者,亦欲乘機劫富家。夢早覺之,既曉其富家曰:“宜散積糧。”于是,皆從之,一方遂安。能自重,不妄交人,師道尊嚴。好書,字奇古,自成一家。不立文字,暇則詠物适興,胸襟高邁。凡經史子籍、天文、兵法、陰陽、醫蔔、無不曉悉。楊溥先生深重之。兩薦不起,嘗曰:“宦官、釋氏不除,而欲天下治,難矣。必除之,吾可出。”人皆笑其迂。曾見《詠桃》—詩雲:“靈台清曉玉無瑕,獨立東風玩物華。春趣夜來深幾許?小桃又放兩三花。”有吾與點也氣象。方嶽名公皆重其爲人,分巡至,多造其宅。
運使韓偉,溫州人,魁梧端重,爲禦史有聲,獲妖盜有功,酬以男婦數口。出巡河南,鎮靜有體,一方仰賴,阖省上下,鹹謂前出巡者十數輩,或過于刻,或猛而嚴,或貪而懦,或矜而眩,或佻而輕,或奸而谲,或愚而暗,未有如偉者。自後繼者十數輩,亦莫能及。後遷運使于河東,清操甚著,多所建明。創立學宮,得師儒,擇其屬戶子弟之秀者,教之,繼登科第,人材遂興。天性至孝,以母垂白在堂,屢乞緻仕,兼以軟疾,兩足不能行,朝廷亦不釋,終于任所。士林惜其位不滿德雲。
予往蜀中考官,恒以此心對天地、鬼神,平心應物,以鑒自比而物形莫遁,妍醜自分,必詢訪于前,方能如此。自謂黜退者庶幾不枉。或其過惡未甚,但量輕重示責懲戒,俾之改過自新。中間或有黜未盡者,自分甯失于寬,況世無全才,有取其所長而棄其所短者。奈何小人猶有不足者,妄加是非。大抵去人之爵,不能無怨,故也。以此觀之,當權無謗者,甚難!雖曰所行無愧于心,而情不能無愠也。第以于彼,秋毫無犯,不但蜀中士民知之,其山川鬼神莫不鑒臨,向使稍涉于私,何以自解?及觀冥行妄作之人,飽載而還者,反無是非之惱。又不知其何如也?
定西侯蔣貴,起自行伍一卒之微,以功曆升至此。其爲将也,能與士卒同甘苦,凡出境搗賊巢穴,衣糧器械,不役一人,親帶而行,與兵士無異。及臨戰陣,必當先直沖,敵皆披靡,子弟及士卒如蟻追随,以死向敵,用是往往取勝。其勝也,未嘗不親手擊殺數十人。所恨者,不識字耳。以此短于謀略,必得軍師而後成功。然天性樸實,能忘己之勢,聽人指揮,略不較也,不止于爲勇将而已。威振邊夷,西羌、北虜莫不畏仰,而麓川之績亦偉。參之名将,抑其次也!
戶部主事王良,機謀過人,有禦衆之才。文廟知名,委督口外糧饷,威聲大振,凡軍衛、有司無不畏服。一出境,邊衛自指揮以下,數百裏來迎,爲前驅負弩。邊将亦敬憚之。英國公莫有抗禮者,出師在邊,亦屈勢相接。後雖有尚書侍郎,繼理其事者,名位徒高,人不如此畏服也。後與主事劉良構怨相訟,卒白其枉。惜乎位止于斯,以老疾緻仕。蓋奇特豪邁之士雲。
昌平侯楊洪,起行伍,生長在邊,有機變,用詭道,累立邊功,曆升将帥。能用奇兵,如遇胡虜兵,必搗其虛,或出其不意,善于劫營,胡人畏之,呼爲楊王。然自宣、德以來,胡人與中國和好,每歲進馬貨賣,薄來厚往,未嘗大舉入寇,或有擾邊者,不過朵顔之類,或獵或掠,多不過百餘騎,少或十數騎而已。洪以此得立邊功,大抵用谲道取之。洎正統十四年,虜酋也先大舉入寇,洪在宣府驚惶無措,閉門不出。若土木之圍,洪能以後沖之,必無是敗。及胡人得上皇,至城下,呼之亦不出救,視君父之難,略不爲急,所存可知矣。後至京師。适虜勢猖獗之際,人心驚疑,念以邊之舊将,遂進侯爵用之,終不能挫賊鋒,尋以疾卒。然在邊校之諸将,紀律頗嚴,士卒用命,爲一時之巨擘焉。
戶部尚書王佐,山東人,儀表凝重,器宇深厚。初爲給事中,奏對宏亮。擢戶部侍郎,得大臣體,立心忠恕,有愛民之意。士林重之。與人相接,開心見誠,坦然無疑,光明正大。雖政務叢集,未嘗廢學,恒以不若人爲恥。書義有不通者,必請教于閣下。先生後卒于土木之難。蓋有笃實君子之風,人鹹惜之。
戶部侍郎焦宏初父,爲萍鄉丞,嘗以出身不出科目爲恨。一日,與僚友宴樂,邑之宦遊歸老者亦在,論及出身高下,其父大慚而歸,謂其子宏輩曰:“汝兄弟當努力務學,求科目出身,爲汝父争氣。”宏以此奮發,遂登進士,鄉人榮之。宏爲禦史,出色,見重于閣老,薦副臬司,尋遷方伯,江西人畏而愛之。及在戶部,聲名益著,爲人爽恺、變通、和氣,溢于接談之際,尤笃厚于鄉人寬,亦繼爲禦史。宏子鈍,又中進士,任兵部主事。論吾郡今世門地閥閱,無出其右也。
吏部郎中常中孚,出身甚微。初爲巡檢,得異術,能煮白金,凡寶玉之器有損者,能補之如舊。宣廟知之,召見,試其術,果然,乃授是職。每用其術,必引入宮内爲之,雖中官至狎者,亦不得造其處,賞赉頗多,已而罷之。
宣廟初,思用舊人,召蹇義等數人寵待之,皆依違承順之不暇。惟戶部尚書黃福,持正不阿,命觀戲,曰:“臣性不好戲。”命圍棋,曰:“臣不會着棋。”問何以不會,曰:“臣幼時父師嚴,隻教讀書,不學無益之事,所以不會。”上意不樂,居數日,敕黃福年老,不煩以政,轉任南京戶部,優閑之,實疏之也。向使蹇、夏諸公,皆如此持正,其勢未必盡疏之,則君德可修,天下可平矣。初文廟命學士解缙評大臣十人何如,缙每用八字斷之,首許黃福,自餘互有得失,人以爲确論,且載缙傳。文貞于本朝爲巨擘,側于宋之公卿,終有愧焉。試以一二較之,王文正以張師德兩造其門,惡其奔競,終身不用;文貞不以造門者舉之,甚至入舉所知,自以爲不知而沮之,宜恬退自守者,不出其門也。文彥博以唐介攻己被谪,再三申救,後卒舉用;文貞以攻己者爲輕薄生事,必欲黜之,禁锢終身也。與二公所行,何相遠哉?
胡順庵急流中勇退,非有高尚志,實不欲居等輩下耳。觀其在鄉,猶倚當道友聲勢自尊,宦其地者避之不較。其于詩文,有作即刊況,又未至好處,以此傳世,果何益哉?适自暴其淺深而已。
文廟過江時,胡廣、金幼孜、黃淮、胡俨、解缙、楊士奇、周是修輩俱在朝,惟是修具衣冠,詣應天府學,拜宣聖遺像畢,自爲贊,系于衣帶,自缢于東庑下,可謂從容就死者矣。諸公初亦有約同死,已而俱負約,真有愧于死者!後缙爲志,士奇爲傳,且謂其子曰:“當時吾亦同死,誰與爾父作傳?”識者笑之。諸公不死建文之難,與唐之王珪、魏征無異。後雖有功,何足贖哉!缙才獨高,使遇唐太宗,其所論谏,豈下于魏征?若留于仁宣時,事業必有可觀者。士奇輩遠不及也。
士奇晚年泥愛其子,莫知其惡最爲敗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見其暴橫,以實來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書曰,某人說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書,反毀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鄉裏故,撓其所行,以此誣之。士奇自後不信言子之惡者。有阿附譽子之善者,即以爲實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惡不複聞矣。及被害者連奏其不善之狀,朝廷猶不忍加之罪,付其狀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爲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數十,惡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時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尤慰安之,恐緻憂。後歲餘,士奇終,始論其子于法,斬之。鄉人預爲祭文,數其惡流,天下傳誦。
高廟亦難受谏。翰林編修張姓者,能直言,至不能容,黜爲山西蒲州學正。例慶賀撰表,高廟閱之,識其名,見其表詞有曰:“天下有道”,又曰:“萬壽無疆。”發怒曰:“此老還謗我!”以“疆”、“道”二字疑之。即差人逮來,引見曰:“送法司問汝,更何說?”張曰:“臣有一言就畢就死。陛下有旨,表文不許肚撰,務出經典。臣謂天下有道,乃先聖孔子之格言。臣謂萬壽無疆,乃《詩經》臣子祝君之至情。今謂臣诽謗,不過如此。”聞其說,良久曰:“此老還嘴強!”放去,竟不問。左右相謂曰:“數年已來,才見容此一人而已。”
文廟過江之日,初即位,欲诏示天下,問姚廣孝舉代草者,曰必須方孝孺。召之數次,不來。以勢逼之,不得已,孝孺持斬衰而行見。文廟即命草诏,乃舉聲大哭曰:“将何爲辭?”敕左右禁其哭,授以筆,即投之地曰:“有死而已,诏不可草。”文廟大怒,以淩遲之刑刑之,遂夷其族。孝孺受業于宋景濂,其文章滂沛,議論波瀾,類東坡之才,而忠義之氣凜然不可犯,景濂不能及也。
麓川初叛時,沐晟尚在。若彼時,隻遣人宣布朝廷恩威,赦其罪,撫安之,未必不從。遂輕動舉兵,又不委晟而另遣将,以緻王師失利。适王振操柄之初,乃逞其忿,閣下議謂遠夷不足較,且爲耕守計,振不從,且與兵部尚書王骥謀,骥阿其意。舉兵,以骥督軍,起東南兵十五萬,給饷者倍之,窮其巢穴,而寇首思人發不可得,焚寨而還,殺無辜十數萬且以爲功,骥封靖遠伯,以次升者萬餘。未幾,寇勢複盛,骥再往,起兵如前,東南搔擾軍民罷弊殆不可言,複窮其所,寇首亦不可得而還。又有功升秩半前。然麓川不如中國一大縣,縱得其地與人,有何利益?而連歲興兵,軍需所費萬萬不可計,而升秩之俸又萬萬不可計,皆出于民,以所得較所失,誠不忍言。兵連禍結,緻有今日。人以骥爲功之首,不知爲罪之魁也!
予在驗封日,南陽郡守陳正倫考績來,見西老道及予名。西老欲一見陳公,約予偕造,予終不從,自思此一見無他,即是求知。既而,以事相關入閣,問知其名,因話良久。未幾,孔目以祭人之文呈,見予名,歎曰:“我不識此人!”冀予一見,竟不往。與王文正惡人造門者,不同也。
予在學讀聖賢書,知佛老爲異端。同類有挂其像者,即斥其非,以爲名公钜儒決不如此!後居驗封,造冢宰宅,見正寝東嚴整一室,疑必家廟,問之,則曰:“佛堂也。”不覺駭歎。又以爲文章名世者,必不爾。既而,見石首先生庭中高懸一幅,視之,乃觀音像也。不覺失笑。嗚呼!人其人,火其書,果誰望邪?
平江伯陳豫,以白金、采币之類,求西楊爲其父作墓志,西楊卻之,不許。固請,辭益堅,不得。乃減金币三分之一,求于東楊,即納而爲之,稱許過實。或見西楊曰:“以平江之父,先生不爲志,何也?”曰:“汝安得知?彼曾祖,吾爲墓碑,雖未識其人,以子封爵,非積德之厚不能緻。吾按狀而發揚之,必有實也。彼祖,吾複爲之,以委督漕運而有行實,功績可紀,所以發揚之。若佐,無可述者,苟稱之過實,非所以取信于後世也。吾何以金帛爲哉?”予因思,唐之張說愛姚崇之玩物而得之,盛爲稱許之辭于碑,蓋有愧于西楊者也。
東楊天資明敏,有果斷之才。中官有事來閣下議,必問曰:“東楊先生在否?”知不在即回。凡議事,未嘗不遜西楊,或執古以斷不可行。已而,卒于東楊,灼然可行而無礙也。每秋,敕文武大臣赴内台,審廉重獄,自英國公而下,俱遜避,俟二楊先生決之。西楊訊之,未嘗決,至不可了。東楊一問即決,庶幾子路片言折獄之才,衆皆歎服。
文廟英武,群臣奏對少能稱旨。惟愛東楊先生之才,自編修同解缙、胡廣等入閣議國政,未嘗一日離左右,凡大事密計,必參與焉。或與大臣謀事未決,文廟不樂,甚至發怒,東楊一至,辄霁,威事亦随決。有濟人利物之仁,而不忍卻人之饋。人以爲愛錢。文廟亦知之,每遂其所欲。蓋用人之仁,去其貪也。或鄉人來饋者,必訪詢貧富何如,若知其貧,亦不卻其饋,但以别物與所饋相稱酬之;若富者,以十分爲率,亦答其一、二。或坐法乞救,或在卑求薦,必留意焉,報者相繼而不厭也。自五府、六部、都察院,無不畏其威,聽其說,使百職不能持正,亦由于此。大抵居仕途者,安能一向遂意。蓋天有乘除之數,默行乎其間,早年得意,晚必坎轲,少年蹇滞,老必通顯;或首尾多難,而中則安樂。若東楊,自入仕即得君,無日不在寵榮之中者四十餘年,曆事四朝,曾無數日之恙,生榮死哀,始終全美,不可以常數論也。或者間氣所生,而禀得完厚如此。其輔理之功,在文、仁、宣時,亦尋常;在正統數年,天下休息,頗有力焉。至于格君心之非,引之當道,則概乎未有聞也。
宣廟時,二楊用事,思天下之士不由己進退,敕方面、風憲、郡守,今在京三晶以上官舉保且薄。吏部尚書郭琎,不學無術,但以老成至此。尋敕今後禦史、知縣,許在京五品以上官舉保。由是,天下要職,吏部不得除。已而,奔競之風大作。以贓露者,甚衆。尋有以弊言者,遂罷禦史、知縣舉保之例,郡守以上仍舊出于二楊之門,皆由其操去取之權也。
西楊雖偏而無私,尤持公論。當時,天下方面頗亦得人。正統六、七年以後,張太後崩,三楊相繼而亡,進退天下人才之權,遂移于中官王振,邪正倒植矣。
陳敬宗由翰林拜南京祭酒,美須髯,容儀端整,步履有定則,望之者起敬。嘗會食諸生,稍有失儀者,即待罪,不輕容也。或有所禀,嚴于對君之禮。然待諸生少恩,病者必以爲詐,務出而驗之。因而,亡者亦不恤也。以故,諸生一登仕途,必遠之。遇諸途,若不識也。徒怅恨而莫能自省。對客善飲。襄城伯重斯文,或盛設延賓,既罷,必留敬宗再飲,至酩酊猶自俨然,若未嘗飲者,人皆服其量。
何文淵守溫州時,廉靜寡欲,一郡大治。當時,浙東守稱爲第一。既而,召爲刑部侍郎,民有饋金者,卻之,好事者爲之立卻金館。在刑部,雖有深刻意,以尚書主之,弗克遂,人亦未之知也。後以故乞病歸。正統十四年,朝廷多事,士大夫交章乞起之。召爲吏部侍郎,遂進尚書、太子太保。其于擢用人才之際,詭谲之迹始露,而居言路者不能容矣。雖百計固位,奈何攻之者衆,目爲奸邪,暴其情狀,終于斥去,不能留矣。向使病去不出,作郡清名必然傳後,不失爲廉謹之人。今也,雖得高爵而喪其美,何足羨哉?予在铨司時,或所見不當者,必面執之不行,以此見忌。洎予遷兵部,若屬任其所行,莫敢誰何,竟至颠踣而後已。
工部尚書吳中,奏對聲音宏亮,豐資笃厚,望之者,知是享爵祿之器。貪财钜萬,嬖妾數十人。厥妻嚴正,中憚之,不敢犯。宣廟知之,嘗宴臣僚,命伶人作懼内戲以笑之,中雖愧而不能免也。一日,關诰迎于家,其妻拜畢,呼子弟曰:“将吳中一軸诰來,宣之我聽。”問左右曰:“此诰詞是主上自言欤?是翰林代草欤?”曰:“亦翰林代草也。”乃歎曰:“翰林先生果不虛妄!”且吳中一篇诰文,正說他平生爲人何嘗有“清廉”二字,中聞之雖恚,強爲笑容而已。
吏部侍郎洪玙,接人疏慢,好褒貶人,以才學自負,大言不慚,自矜其高。初爲主事,督陝西邊稅而回,見西楊學士,大言其設施之法,西楊不考其實,異之,薦爲侍講,與經筵。洎吏部侍郎缺,力薦玙。衆知不可,莫敢抗。既入吏部,驕矜愈甚,士林鹹惡之。以西楊在,不敢攻。及西楊沒,遂郁郁得病而卒。士之行已,當自卓立,不可倚恃他人之勢。一旦失其所倚,遂至如此,可爲戒也。
戶部尚書金濂,初爲禦史,有聲。自永樂以來,巡曆廣東者,滿載而歸。自濂去,一毫不取,廣人至今德之。在陝西臬司,亦出色。用是,累升副都禦史,邊儲賴以充足。後歸京師,奏對宏壯,上偉之,拜刑部尚書,頗号深刻。福建盜起,遂參軍務,往平之,加太子太保,遷戶部。然喜結權貴,士林少之。人以爲奸,則過矣。但性猜忌,利數求精,務充國課,商貨微矣。民或困弊,亦不暇恤焉。所學亦正,言論風采動人,接下多暴怒,僚屬不能堪,大抵亦豪傑之士也。
工部尚書周忱,江西人。初,蘇松一帶稅糧有五六年未完者,朝廷遣官催促相繼,終未能完。遂舉忱爲侍郎,往任之。忱爲人謙恭,言若不出諸口,謀慮深長,一切破崖岸,爲人虛心訪問,兼采衆論,不一二年,累欠之數皆完。羨餘之積,日見充溢,小民賴以赈恤,歲兇無慮,歲輸京師之米甲于諸省。朝廷每勞其能,亦善于附勢,中官王振極重之。宦遊其地者無虛日,人人得其所欲。釋子見造者,必往求之,所獲必過望。然自出粟千石,旌其門,又令子納馬得官,士林以此少之。
山東參政鐵铉,初爲五軍斷事,奏對詳明,高廟喜之,字之曰:“鼎石。”凡法司有疑獄未決者,必屬铉而成。文廟潛邸時,有訢違法狀者,名至,屬法司問之,數日獄未成。高廟怒,屬铉鞠之,片時而成,以此益愛之。未幾,擢山東參政。文廟兵至城不下,圍之月餘,亦不得。時城有攻破者,随完之。以計詐開門,降用闆,候其入,下之。幾中其計。後而出戰,文廟被其窘甚,知不能克,乃棄去。及過江登位,用計擒至,正言不屈,令其一顧,終不可得。去其耳鼻,亦不顧。碎分其體,至死詈聲方已。後思忠烈不可撓者,惟铉一人而已,平氏有愧焉。
張太後崩,王振始弄權。正統某年,雷擊奉天門殿鸱吻,敕群臣言得失,翰林侍講劉球上言十事,一言主上宜親政務,權不可移于下。振攬之怒,以錦衣衛指揮馬順爲爪牙,令以他事牽之陛前捽去。球不知所謂見刑,但曰死訢太祖太宗,遂支解其體。自是人緘口不敢言。球魂附順子,數順之罪,順頗不安,命缁流誦經度之。
振既得權,喜人趨附。廷臣初不知,數以微譴見谪,如懼。兵部尚書徐禧、工部侍郎王佑,憸邪小人,首開趨附之路,百計效勤,極盡谄媚之态,遂宣言幹衆曰,吾輩以其物相送,振大喜,以爲敬己,待之甚厚。且言振意,不進見緻禮者,爲慢己,必得禍。衆聞知益懼,皆具禮進見,從此以爲常。初惟府、部、院、寺大臣,以後百執事俱行之,在外方面俱見之。當朝觐日,大開其門,郡邑庶職能具禮者,無不見。以百金爲尋常,重至千兩者,始得一飽一醉而出。由是,以廉者爲拙,以貪者爲能。被其容接者,若登龍門,上下交征利,如水去堤防,勢不可止。君子付之太息而已。
宣德間,吏部官屬多因請托而得。蓋以承平之世,官于此者,享富貴尊榮,人所羨慕故也。正統初,予以進士選驗封主事,人以爲異。初不知者,疑其必有爲之先容者,已而察知出于公道。方審選時,尚書郭琎、侍郎鄭誠,命予作詩,以嘉禾爲題,予作七言八句一詩,亦不知其何如也?既又查在戶部觀政,訪予平日爲人如何,予不知也。命下之日,予方悟其作詩之意有在,但以孤寒之士與富貴氣像之人并處,雖不相類,予惟敬慎自持,彼亦不敢慢焉。文選郎中吳敬,自重自高,阖部官僚莫敢與之抗禮,而效勤谄事者皆然。予惟以正道接之,不谄不慢。久之,反重予爲人而見許焉。予同司員外李源,凡百專取利,予見其勢不可與較,惟閉門看書而已。源恣氣乘之,予處之安然。已而勢去,卻相親厚,予亦處之如常。予每自謂,未必于己無益也。蓋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自可有動心忍性之意,且因此以予爲好學而有手不釋卷之稱,正孟子所謂不虞之譽也。
宣德初,學士楊士奇輩,以方面大職亦任吏部自舉,未盡得人,乃令在京三品以上官各舉所知。當時以爲美事。行之既久,公道者少。時人有拜官公朝,受恩私室之譏。景泰初,遂罷此例,仍從吏部自擢。時予在铨司,乃将六部郎署年深者,第其才之高下,爲一帖,禦史爲一帖,給事中爲一帖,南京者附之,方面有缺,持此帖于尚書王直前,斟酌用之,将盡,複增之。方其推用之時,人皆不知。命下,令人傳報,彼方驚喜。正謂各官舉時,有九年将滿者,以其自守,不求知于人,恥爲奔競,至此不得已而亦造人之門,況其素行奔競者,會舉方退,其所舉之人已預知之,不待命下而職位、地方無不曉悉,且又不論所舉之人才能高下,但以舉主官大列名在前者,其所舉之人官亦大,以此輿論不平。及吏部自擢,較短量長,多惬輿論。然各舉所知,本是良法。若皆存薦賢爲國之心,豈有不善?但各出于私情,反不若吏部自擢,雖不能盡知其人,卻出于公道故也。
景泰時,少保于謙在兵部,侍郎項文曜附之,内議患其黨比,欲因事以開,别用持正者佐之。會予被薦,遂轉兵部,遷文曜于吏部,複附何文淵,言官劾其憸邪,賴于謙力保薦之。已而謙敗,文曜卒見斥谪。當時以文曜爲于謙妾,士林非笑之,每朝待漏時,文曜必附謙耳密言,不顧左右相視,及退朝亦然,行坐不離,既在吏部亦如是。王直先生一儒者,于謙初甚尊敬之,已而被文曜谮毀,以爲無用腐儒,謙遂慢之。謙初嘗謂予曰:“東王老先生,君子儒也。可敬!可愛!”每經筵之宴,得連坐,必與之相勸多飲數杯。及文曜轉吏部之後,忽謂予曰:“吏部老者,如何不告歸?”予曰:“告幾次矣!朝廷不允。”謙曰:“第無實意耳。”予曰:“觀其意亦實。”謙曰:“果有實意,病卧不起一兩月,必放歸矣。”予謂老先生至誠,使之假卧,必不肯爲。後漸聞其所谮之言,方知謙之不敬王先生,乃由此耳。當時,文曜亦有代爲之意,謙蓋知之,未遂其謀也。
天順初,衆議薦予入内閣,翰林黃谏即來見予曰:“恭喜先生入閣!”予曰:“此何喜也?”谏曰:“何謂不喜?”予曰:“昔寇準問王嘉外議如何,對雲:‘丈人早晚入相。以我觀之,不如不相之愈也。’準曰:‘如何?’曰:‘丈人負天下之望,即入相,天下以太平責之,丈人自料,君臣甯若魚之有水乎?’準服之,以爲高見遠識。今雖無相,猶以入閣爲内相。時事如此,入閣何爲,未見其可喜也。”
翰林院,實儒紳所居,非雜流可與。景泰間,陳循輩各舉所私,非進士出身者十将四五,率皆委靡、昏鈍、浮薄之流,無由而退。因上欲将通志重修頒行,惟擇進士出身者,此輩自知不可居此,托阖院達其意,願補外職。賢乃言于上。命吏部除之,因其才而高下其秩,無不自遂。翰林于是爲之一清。
初,景泰不豫,圖富貴者因起異謀。學士王文與太監王誠謀,欲取襄王之子立爲東宮,其事漸洩。既而,景泰疾亟,太監興安諷群臣請複立東宮,佥謂上皇子固宜複之,惟王文之意不在此,閣下陳循輩亦知之。賢因會議,問學士蕭镃,乃曰既退不可再。賢始覺其有異謀也。文又對衆曰:“今隻請立東宮,安知朝廷之意在誰?”賢益知其必然。明日早,觀奏辭曰,早選元良。人皆曰此非複立之意,遂駕其說于石亨輩日,王文、于謙已遣人赍金牌敕符,取襄王世子去矣!即于十七日早,帶兵入朝,詣南城請上皇複位。是時,景泰不朝已四日矣。先一、二日,又駕其說于石亨輩雲,景泰命太監張永等,拿亨數人。掌兵者某,謀立上皇,中官吉祥、蔣冕輩白于太後,寫敕旨與亨輩成此事,遂以王文輩爲大逆奸惡。然王文初謀,于謙輩未必知,亨輩不過因于謙平日爲總督軍務,一切兵政專而行之,亨不得遂其所私,乃乘此機而除之,其餘皆因平日不足者而中傷之,未必皆知王文之初謀也。況王文之謀,其實未發,所以誅戮者,多非其罪。乃曰,臣等舍命舉此大事,以爲有社稷之功。上亦信之,極其報典之隆,而亨等遂招權納賂,擅作威福,冒濫官爵,恣情妄爲,勢焰赫然,天下寒心。初徐有祯亦與迎駕之謀,特命入閣。有祯以陳循輩在前,不得自專,乃助亨除去循輩。未幾,有祯亦爲亨所嫉而出之,人以爲天道好還。不意亨複遭烈禍,益見天道之好還矣!
景泰欲易太子,恐文武大臣不從,先啖其左右,于閣下諸學士,各賜金五十兩,銀倍之,陳循輩惟知感惠,遂以太子爲可易。于是,假以外僚陳奏請易太子,乃會文武群臣議其可否,有執以爲不可者,即以利害怵之,無一人敢異辭。于是,擇日立之,即以宮僚美秩付之閣下,任其所取,文武大臣與者十七八,自公孤而下數十人,爲太保者十人,名爵之濫一至于此。惟賢等侍郎四五人不與。一易之後,人情怅然不平,貪其利者揚揚自以爲榮幸,不知識者已知其非善後之計。已而,天道一還,盡革無遺。因而遣谪者亦多。回視不與者,反有愧焉。榮辱相尋如此,士之立身,不可不審也。
景泰初,予進正本十策,且乞留中,朝夕省覽,少助身心之學。不省,竟發出。越數日,戶科給事中李侃,因災異上言,近日李某所言,有關聖躬,略不省覽,無恐懼修德之實,災異疊見殆由于此。覽此奏,卻将予奏疏取入,謄寫一本觀看。禮部尚書楊甯見之歎息。一日,見予曰:“吾讀崇節儉一事,殆欲下淚。”乃逐條爲前件,以爲當留意行之。本部尚書何文淵聞之,求稿一看,曰:“忠鲠之言也。”少保于謙見之,曰:“人所難言者。”南京祭酒陳敬宗曰:“聞其題目,知爲至論矣!”後頒君鑒于群臣。予複采二十二君善行,每君不過三四事最切要者,乞體而行之。景泰覽之,亦不省曰:“此奏欲何爲?”中官王誠曰:“欲上學此數君耳。”乃颔之。但流于荒淫,不複介意。
士大夫行己交人,不可不慎。若徐有祯,素行持公者少,而所交者亦然。及其當道,予輩持公以助之,有祯遂改前轍,不複徇私。其所交者,猶以平昔素情望之,多拂其意,遂以有祯爲改常,從而媒孽其短者甚衆。向使素持公道,豈有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