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佳人/第25回
第二十五回 文明婚逢人赠小照 浮荡子温语结芳心
话说飞白照应了一回,自回研究会去。这里王姨奶奶同芷芬,并一男仆二女仆,住在栈房里。王姨奶奶是没有到过上海,所以见了东西,样样都是新奇的。晚上就邀芷芬去看戏,芷芬本不喜欢看戏,然却不过情面,也只好同去。王姨奶奶不识字,又不识戏,要一一的叫芷芬讲给他听。偏偏这戏园里,又是粉戏多,芷芬不胜其烦,只得道:“我向来不大看戏,不知道内中的情节,姨太太明天再要看戏,还是请了姊丈来好。姊丈常常在上海,戏总是常看的。那内中的情节,自然明白的。”王姨奶奶听了,很以为然,就不求甚解的看到散场。回来已是十二点半钟了,芷芬自然马上睡觉,王姨奶奶还要过足了瘾,等他睡觉,天已快亮了。芷芬一觉醒来,晓日已升,就连忙起来梳洗了。见王姨奶奶正在好睡,遂不惊动他,带了婢女,到他哥哥萧振黄那里去了。
芷芬初到上海时,本住在振黄那里,因为见他们妻妾常常吵闹,烦不过,所以今回从江阴来,就不愿再住振黄那里。昨天刚到,没有到振黄那里去,今天早上无事,就带了婢女,到振黄这里来看看。恰好振黄刚起来,见芷芬进来,很喜欢道:“三妹今天才回来?”芷芬道:“我昨天就回来了,同林飞白的庶叔母住在大方栈里,昨日没空,所以没有来,今天才来。大嫂同薪姨娘呢?”振黄道:“他们还在楼上,睡着没醒呢。三妹为什么不到这里住,倒住到客栈里去?”芷芬道:“算了罢。前次住了一日,几乎被你们闹的烦死,今回再不敢领教。”振黄道:“这事不能怪我,实在是他难缠,日日找我的事。”芷芬道:“怎么不能怪你?我要说句公平话,今回的事,通统是大哥不好。大嫂的为人,不过是没有才能,并没有什么恶德,待大哥情也很厚,大哥很不应该丢了大嫂,去弄个倌人来。这种妓女,有甚真爱情?不过是贪图利。倘大哥穷的同叫花子一般,不晓得他还肯垂青于大哥不肯?大嫂这回赶了来闹,也不能说他怎么不对。”振黄笑道:“好了,你也派我的不是了。你这话千万不要叫你大嫂听见,他若得了这几句话,越发是他的理,闹的不得开交了。”芷芬笑道:“说不定,大嫂如果问我,我是不能说昧心话的。只可惜他不识字,人又糊涂,有好些道理,同他说,他总不明白,动不动反要疑心说话的人。他有这个毛病,所以我怕同他说话,不然,正好助他同大哥反对呢。”振黄笑道:“好妹妹,不要出花头。到底我同你比你嫂子同你总亲些,何苦帮着他人呢?”芷芬道:“这么闹过去,也不是个事,将来回家,母亲见了也要生气的,大哥总要想个善后的法子才好。”振黄道:“我真想不出个法子来。你计策多,替我想个妙策。”芷芬道:“你既然这么怕大嫂闹,何苦又要弄个人?不是讨苦吃么?如今问我,我哪有妙策?今天我还约着林飞白,同我去见孟迪民,说定十一点钟去,这时候已经十点了,我要回栈去。大嫂还没有起来,我不去见他了,停歇大哥替我说一声。”振黄道:“我久已闻孟迪民的名,总没空去见见他,今天有飞白做介绍人,我们同去罢。”芷芬道:“也好。”
于是兄妹同出公馆,步行到大方栈。振黄在下面等候,芷芬回到楼上,王姨奶奶刚洗脸,芷芬道:“姨太太起来了。十一点钟快到了,快点梳头,我们好一同到晓光会去。”王姨奶奶道:“可不是呢,我几乎忘了。昨夜睡不着,今天眼睛眯蒙的慌,睁都睁不开。”芷芬暗觉好笑,想他早上那么酣睡,还说睡不着,然不便明言,遂道:“家兄在下面,想见见姨太太,因为家兄也要一同去会孟迪民,所以想见见姨太太,免得路上回避,不知姨太太肯赐教否?”王姨奶奶连忙道:“不敢当,累大少爷劳步,我梳了头就下去,请三小姐替我先说一声,实在怠慢,对不住。”芷芬笑道:“姨太太真会客气,等一等有什么要紧?”此时正打十一点钟,恰好芷芬的女侍来说:“林少爷来了.问小姐就去还是等一等?”芷芬未及回答,王姨奶奶先道:“稍微等一等,我扑了粉:换了衣服就去。。”又对芷芬道:“我这脸色太黄了,不扑点粉,实在难看。”哪知扑粉完了,要开箱换衣服,钥匙又寻不着了。越急越找不着。苻妈只得从包袱里拿出一套衣裙来,王姨奶奶又嫌他旧。芷芬道:“不要紧,旧就旧罢,时候不早了。”王姨奶奶只得勉强穿了。刚走到楼梯口,鞋带又散了,从新回到房中,穿好了鞋,结紧了带,这才下得楼来。飞白同振黄已等得不耐烦了,当下芷芬介绍王姨奶奶见了振黄,飞白道:“迪民不在上海,我们一直往徐家汇去罢。”芷芬道:“好的。只怕迪民又往外边去,那就白走了一趟。”飞白道:“我已托他们事务所,打电话去请迪民不要外出。”振黄道:“车呢?”飞白道:“我已唤了两乘来。”四人齐上了马车,望徐家汇而来。走了半日,望见树影萧疏里,显出一带粉墙,隐约有些高楼,王姨奶奶道:“前面多半是孟小姐家了。”没多时到了会门口,一种宏大的气象,又为王姨奶奶生平所未见。飞白招呼他们下了车,走进会门,通了名刺,管门的领到外接待室,自有接待员招呼坐下。问知是要见会长的,遂叫人去通知会长。因为有女客,又请了女招待员来。不多时,有人来说,会长在办事室办事,还有五分钟未了。请胡先生、冯小姐陪了客人到内会晤室,暂坐一坐。两个招待员又将他们四人领到内会晤室,这内会晤室,是迪民特别的会客室,非知己深交,不能入内。今回请他们四人在内会晤室相见,自然算是十分要好了。然而振黄同王姨奶奶与迪民并无交情,怎么也得入内呢?自然是振黄占着飞白的光,王姨奶奶占着芷芬的光了。
再说四人到了内会晤室,男女分为二室,迪民为看重林飞白、萧芷芬起见,又特特的请了副会长田蓉生出来招待,胡先生、冯小姐就出去了。这是晓光会的规矩,凡客人通谒,招待员接待着,将客人领见了通谒的人,或是有了过渡的人,就算完了责任。田蓉生虽不是他们通谒的人,却是过渡的人,所以他们二人就辞出去了。这些事飞白、芷芬、振黄都是见惯的,并不在意,只是王姨奶奶,见了诧异的很,怎么左来一个人,右来一个人的闹不清楚?田蓉生道:“诸位光降,敝会极表欢迎。除了飞白妹丈是常来的,这三位都是初次枉驾,请妹丈替我介绍见芷芬妹妹。”飞白替蓉生介绍见了芷芬,又见了振黄,田蓉生又同王姨奶奶见了礼,对芷芬道:“迪民久仰芷妹妹了。他此时正有点事,不能分身,叫我来替他告罪,请屈坐等一等。”芷芬正与蓉生闲谈,见进来了一个端庄流丽的女子。芷芬见过迪民的小照,知道来的就是迪民。迪民进来同众人见过,分宾主坐下,迪民道:“诸位辱临,敝会增辉。芷芬妹妹肯这样惠然顾我,真是感激的很。芷妹妹今天请就住在这里,我们可以慢慢的畅谈。”又对飞白道:“妹丈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本想去找妹丈,如今妹丈来了,省的我跑一趟。妹丈朋友里头,有个姓楚名叫祥华的没有?”飞白道:“没有。”迪民道:“这人听说在德国学陆军,德国没有我的熟人,无从调查虚实,妹丈曾在德国留学,熟人一定多的,托妹丈替我查一查,这人到底现在是否在德国。”飞白道:“这个容易。”迪民又对振黄道:“听说萧先生不久才从日本来的:一定替国民输进文明的了。”振黄很踧踖的道:“惭愧得很。”迪民又敷衍了几句,飞白要回去了,就对王姨奶奶道:“我还有事要先回去,留陈福在这里伺候姨奶奶回去。”说罢遂辞了迪民、蓉生,同振黄先回去。
这里迪民同芷芬谈了一会,很为投机,田蓉生见王姨奶奶坐着没话说,怕他乏趣,就问王姨奶奶,要看看这里的女学堂不?王姨奶奶道:“很想看看。”蓉生就叫女仆去请了参观女接待员来,不多时参观女接待员来了,这位参观女接待员姓司徒名英,还未出阁,他是专管接待女客,参观学堂的,蓉生同他招呼过,司徒英就领了王姨奶奶,到各处学堂看了一遍,直把个王姨奶奶看的目迷五色,耳乱八音,不知怎么说才好。观毕仍回到内会晤室:迪民留芷芬住下,并留王姨奶奶,王姨奶奶不肯,就一人回去。辞了迪民、蓉生、芷芬、司徒英,上车回栈。次日飞白来说,福音医院是有一个,但不是美国人,是英国人。问王姨奶奶愿意进去不愿意?王姨奶奶道:“管他是英国人,美国人,只要是个外国医生就是了。”飞白道:“这样是很容易的,明天就可进去。”王姨奶奶道:“总请费少爷的心,替我弄弄妥当。”飞白回去,果然替他寻了保人,诸事弄妥。到了明日,王姨奶奶带了苻妈,进福音医院治病了。这福音医院的医长,兼为牧师,姓桃名应时,这是他在中国通行的名字。他的为人,爱钱爱货,爱敲人的小小竹杠。不过医病的本事还好,虽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至于枉送人性命。他的年纪有五十多岁,来中国有三十多年了,上海道,上海县之类,他都认识,常常也要去敲敲竹杠。那些大人大老爷,见他是个外国人,也就不敢惹他,只好捏着鼻子吃哑吧亏。桃应时正为知道他们的脾气,所以乐得弄几个钱。他初来中国时,是个穷牧师,现在竟是有几十万的家私,奇怪不奇怪?王姨奶奶自从进了医院,桃应时说他的病都是从吃烟上来的,第一先要戒烟,戒了烟才可治病。王姨奶奶心怕洋人,就不敢不应承说不戒烟。王姨奶奶住的是女病院,一共二十号,分两等,头等是包房间,每号每人十四元一月,吃饭在内。下等是五六人拼住一间,每人每月五元,也是吃饭在内。王姨奶奶住的头等。但院中定例,每人至少也要住一月起码,如病人实在不愿住,虽住一日,要加倍照两日(月)算。王姨奶奶在医院无事,就结识了几个同病女友。一个姓刘的刘太太,他老爷说是个翻译,他是个两头大,所以称太太。一个姓阴的阴少奶奶,一个姓熊的熊姨太太。这三人里头,王姨奶奶同刘太太顶好。刘太太像很有钱,满手的金镯:满指的金戒,自己说是通品,能英文,有许多女朋友,都是现在的人物。有许多人来请他去做教习,他因为有病,所以没去。王姨奶奶听了,很羡慕他。
一日下午,有一个女子来访刘太太,适王姨奶奶也在刘太太房里,那女子一进门,就大声道:“把姊在这里,累我好寻。”刘太太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那女子道:“一百两银子一月,请你到广西去做教习,去不去?我是不去的,我同他说,我是到过东洋,没有二百银子一月,我决定不去。我们的开销大,不是这个数,不够用。要是成功,我妹妹也去,你也去,我们有了三人有照应,就不怕他们了。其实我们到过东洋的人,哪一样没见过?还怕什么?我想那学堂,一定腐败。等我们去,把他改的文明,才显我们的本事。”刘太太笑道:“你真有材料,能够加到二百,我们就去罢。”那女子斜转脸来,见王姨奶奶在房里,就道:“这是什么人?”刘太太道:“这个是林太太。”王姨奶奶道:“这位是小姐不是?”刘太太道:“是的,是的。他姓花,谁不知道花大小姐?他出过东洋,同他求亲的人,不知多少,他眼睛高,都看不上,所以还是小姐呢。你们那个侄儿,生的好个相貌,花小姐见了,一定对眼,不知定亲了没有?”
原来王姨奶奶,自家讳说是个妾,对了不知他家世的人,总说自家是太太。刘太太不知底细,见飞白来望过王姨奶奶一回,就拿飞白当做王姨奶奶的侄儿,见飞白生的美貌而英武,又闻知林家有钱,就想替花大小姐做媒。王姨奶奶道:“不行的,我那个侄儿,娶亲多年了。”刘太太道:“你还有一个儿子没有对亲,可惜年纪同花小姐不对。”花大小姐道:“我们文明婚,是要两下情愿的,彼此见了面,说的来,才定婚呢。如果后来有什么说不来,也可以退婚。我的三妹子,人材很好,今年二十六岁,不知道你们令郎多大?也进学堂读书不?”王姨奶奶将花小姐细看了一眼,见他长的没有三尺长,一身肥肉,几根黄发,梳了一条辫子,满脸的皱纹,少说也有四十岁。心想:他的妹子,要是像他这副尊容,怎么好娶到家中来?就道:“孩子还小呢,只有十八岁,书是读的。”花大小姐道:“很好。我们三小姐生的美得很,不信我还有照片在身上,拿出来送了你。”就在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照来,递给王姨奶奶道:“这张拿去给你们令郎看看,如果对意,就可以自家到上海来一趟,两人当面说说明白。”王姨奶奶接来一看,不过寻常相貌,哪里及得来剑尘、芷芬等万分之一。刘太太道:“林太太看着好不好?”王姨奶奶道:“好。”花六小姐道:“我们文明婚,不用那些旧套头,什么花轿呢,喜娘呢,执事呢,一概都不用。”王姨奶奶道:“不用花轿,新娘怎么娶过来?”花大小姐道;“我们新法子,只要摆个茶会,就算是结婚了。难道新娘没有脚么?自己会走过去的。”王姨奶奶道:“原来如此。我没有见过,所以一点也不懂。这个法子娶亲,到很省钱省事。”花大小姐听说省钱二字,知道说的太容易了,未免贬了文明女儿的价值,就急分辩道:“钱是不能省的。我们文明婚虽不用花轿执事,那戒指首饰是要的。单说一个戒指,就没有限数,几千元也是一个戒指,几百元也是一个戒指。”王姨奶奶道:“你们三小姐也是做教习吗?”花大小姐道:“他现在在家中,也想出去。”王姨奶奶道:“大小姐出去做教习,有朋友同去没有?一人上路不害怕吗?”花大小姐道:“怕什么?我的朋友多着呢,都是如今顶有名的人。”王姨奶奶道:“这里有个孟迪民孟小姐,大小姐认得不认得?”花大小姐呆了一呆道:“什么孟小姐?我不认得,想是不出名的。他是女学生么?”王姨奶奶道:“不是女学生,是晓光会的会长。前几天我还到他会里去过一趟,那会的房子才好呢,好几个大女学堂,总有上千的女学生。”刘太太道:“知道了。晓光会的会长,我们虽没有见过,却到他们会中去过。房子倒很好,可惜人太守旧了,将学生关在学堂里,轻易不放出来。礼拜日放学,也不许女学生同男人们在一淘说笑,有女客到他们会里去看,一定也叫女人出来陪着,其实人家不过是去看看,又不是跟他学规矩,如今风气大开,男女平等,就是叫男人出来陪着,又有什么要紧?”花大小姐道:“一点不错。我虽没有到过那会,听你这么说,我也不赏识他的行为。我最恨的是什么男女有别,大家都是女人在一堆,有什么味儿?总要有些男人在一起说笑,才觉有趣呢,这是新法子,并不是我一人造出来的。那些腐败守旧党,令人真可厌。”王姨奶奶道:“孟小姐那里的教习才多呢,总共有七八十个。他那个总教习,四百元一月呢。”花大小姐惊道:“怎么这许多洋钱?到他那里做个总教习,到好的。”刘太太道:“没有认识的人,要谋这个事,怕不容易。”花大小姐道:“不是林太太认得他么?打听打听他那里,明年总教习同教习要换不换?倘如要换,就托林太太替我说说看。”刘太太道:“总要去拜他一趟才好,不然他不知道我们的本事,恐怕说起话来要难点。”花大小姐道:“我也想去去,可惜没有同孟小姐熟的人同去,一人独去,又不认识,怎么好呢?”
王姨奶奶生平好事,今有人托他荐事,心中十分喜悦,兴高采烈的道:“我同你们去好不好?”花大小姐满脸笑容的道:“多谢,多谢,再好没有了。要是成功了,广西那里,我就回了他不去了。我们定个日子,几时去,我到这里来同你去。”王姨奶奶道:“我在这里不能出去,这是他们洋人的规矩。病人在病院里,只准亲戚朋友来看病人,不准病人出去看亲戚朋友。要等这一个月住满了,病好了,才许出去呢。”花大小姐道:“这个怎么等得及?一个月的日子有三十天呢,作兴别人先去说成功了,还有我们的份么?”王姨奶奶道:“那怎么好?我是不能出去的,或者花小姐再去托托别人看。”花大小姐道:“我朋友虽多,却没有同孟小姐认得的,林太太再替我想个法子看。”王姨奶奶想了想道:“等我们侄儿来,我同他说声看。他也认的孟小姐,叫他去说说看,行不行?”花大小姐道:“多谢费心,侄少爷住在什么所在?我自己去一趟,当面托托他,就请他同我去拜拜孟小姐,省得再劳太太了。”王姨奶奶道:“我们侄儿,住在他们会里。”花大小姐道:“他住在晓光会么?”王姨奶奶道:“不是晓光会,他们另外有个什么研究会,在南京路,他不认得花小姐,怎么好?只怕花小姐去见他,万一他不见呢?”花大小姐道:“这个容易,明天我到这里来,借你的老妈子同我去。你的老妈子,你们侄儿总认得的。你对老妈子说,叫你们侄儿陪我去,他总肯的。”王姨奶奶道:“也好。”
只见外面有人同王姨奶奶招招手,王姨奶奶就辞了刘、花二人,走出房来,原来是阴少奶奶,王姨奶奶道:“你叫我做什么?”阴少奶奶道:“你到我房里来坐坐,我同你说句话。”王姨奶奶就跟了他进去,阴少奶奶让王姨奶奶坐下道:“我明天要出去了,前天说的那件事,你意思怎么样?”王姨奶奶道:“好的,只怕小孩子没出息,配不上。今天花大小姐也替三小儿做媒,说的是他三妹子。”阴少奶奶道:“你别听他的话,我认得他,他家穷得很,只开了一个小杂货店,三间房子,连住家带开店。那个三小姐,成天的站门口,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怎么好娶那样媳妇?我不说谎,你不信可以去打听的。我不然也不这样着急,因为明天我要回去了,所以要问问明白。我那个表妹,他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自然样样受过规矩,做的针线也好,就是没有读过书。如果你愿意,他的年纪还不算大,可以叫他到学堂去读书。”王姨奶奶道:“我没有钱,不比我那侄儿阔的很。我们过日子苦得很,一人只用两个老妈子,样样都要自家做。你家表妹子过得来么?”阴少奶奶道:“林太太说哪里的话?况且我那表妹,也是苦出身,没有过不来的。”王姨奶奶道:“你为什么要出去?你的病好了么?”阴少奶奶叹口气道:“真是气死人,我本来说是来住三个月,将这病索兴一回治好,谁知前两日,我们太太来看我,同我说起来,几乎把我气煞。”王姨奶奶道:“什么事?”阴少奶奶道:“我们是熟人了,我就将我的事,同你说说。当初我们少爷,还有一个少奶奶,我那时还小呢,常受那少奶奶的气。我们少爷待我虽好,却怕那位少奶奶,常常不敢到我房里来。那个少奶奶有一个儿子,他就叫他的儿子跟着我睡。差一点没伺候到,就要打要骂的。我们少爷总是奉承着他,不敢替我分辨一声,我这病就是那时气出来的。到了前年,那位少奶奶得病死了,我们少爷才没有了管头,待我也很好。说我吃了那位少奶奶的苦不少,没有过个好日子:从今后立意不再娶妻,也不再买妾,就将我扶正,让我安安耽耽的过快活日子。去年他到北边去,说是要到东三省总督那里办文案,我要跟了去,他说我的身子弱,怕路上吃不住辛苦,叫我在家安心调养一二年,他再来同我到北边去。我见他说的话,句句是疼顾我的好话,就真个不曾跟了去,一意在家调理病。谁知前日我家太太来看我,同我说,我们少爷现在因为一人在外边,没个人伺候不便,又买了一个妾了。还说是相貌很下得去,脾气也好。我听了这话,真是恨不得哭了出来。怎么男人家这样负心?对我说的那样好,怎么一转背就不算数了?既嫌没人伺候,就可以将我接了去,又不是我不肯去,是他不许我去。如今又去弄个人,这是个什么理?我因在这病院中,都是生人不好吵什么,只得说几句闲言。哪知我们太太一味的护着儿子,反数说我不懂规矩,说什么有那位少奶奶时,也收了我,如今再收一个,也不算什么。又说男人家三妻四妾的多得很,只要少爷有钱,哪怕买上十个妾,我也管不着。又说少爷只有一个儿子,我又有病不生育了,本来也嫌儿子少,再收一房,多生几个儿子,也是好的。你说听了叫人生气不生气?我今年才二十八岁,怎么知道我就不生育?”王姨奶奶道:“真的,你这年纪,怎么就好说你不养孩子?人家四十五十还有生儿子的,难怪你生气。”阴少奶奶道:“我想他这样负心,我不同他拼一交,也不能平我这口气。我自家到北边去问他,当初对我怎么说,如今怎么安置我。想将我打到冷宫里去,那是万万不行的。前时那位少奶奶怎么待我,我也怎么待那丫头。”王姨奶奶道:“谁同你到北边去?”阴少奶奶道:“随他们的良心罢。叫人送我去也好,不叫人送我去,我一人也会去的。我拼着命不要,还怕他们什么?”王姨奶奶道:“一点都不错,男人们是贱的,你越让他,他越欺负你,索兴同他闹天闹地的一闹,他也就怕了。”阴少奶奶道:“是的,这回子我不会饶他。到明天我来了整一月,所以明天回家去,打点打点,就趁轮船去。那头亲事,如果对意,可寄信给我。地名明天我叫人写了送来。”王姨奶奶就别了阴少奶奶回房。
次日早上,刚梳洗完了,花大小姐来了,王姨奶奶道:“花大小姐好早。”花大小姐道:“林太太起来了,我来同你借你们苻妈,同我到你们令侄那里走一趟。”王姨奶奶心想:真个叫苻妈同他去,一定是要碰飞白的钉子的。就道:“对不住花小姐,苻妈他胆小,不敢去。”花大小姐道:“有我同他去,怕什么?”王姨奶奶道:“他一定不肯去,我也怕他土头土脑的,再被巡捕拿了去,倒不是顽的。还是等我病好了,同大小姐一同去见孟小姐罢。”花大小姐见王姨奶奶一定不肯叫苻妈跟他去,心中虽不快,也只好罢手,就道:“既然不肯,我改天再来罢。”王姨奶奶送了花大小姐出去,又进来了一个本院的老妈,来叫病人去听礼拜,王姨奶奶就同刘太太等去听礼拜。今天是耶稣圣诞,礼拜堂中添了许多花草。先是桃应时讲道理,讲完之后,又叫听讲的女人们另外走到一个小礼拜堂里去。这个小礼拜堂里,也有一个主讲的,是个中国女子,叫做美云姑娘。他是桃应时夫人的干女儿,在医院中算是很有势力的。当下他走上演说台,将下面看了一看,又咳嗽了一声,半晌才道:“诸位今天在这里听讲道理,是很难得的,先要谢谢上帝同耶稣。你们要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人我们尊敬他,别的不要敬他。这人是谁?就是耶稣。中国人不知道真神的所在,要去相信那孔夫子,真是昏极了。你看看他们英国人都相信耶稣,他们的国度有多强?你们中国,相信孔夫子,怎么国度这样弱?差不多就要亡了。如今有些人,说要变法求强,学什么陆军,海军、又有什么……”说到这里说不出来了,就改口道:“不管他学什么,那都是不中用的,依我说,只要一心一意,服从耶稣,耶稣自然会降福你们。其实我看中国的运气,也算很好,有这些外国人,替你们造铁路,开什么矿,又有这些牧师来超度你们的灵魂,我看这些外国人里头,又算英国人顶好。你们不看这个医院,也是英国人开的?你们养病的有多少舒服,房钱又不多,饭食又好,这就是英国人待你们的恩典,怎么外面那些人,还要批评说英国人不好,要争回什么铁路呢,矿呢?只管争个不了。我不懂那些人,到底是什么心肝,怎么这样不知道好歹?怪不得人家外国人,说中国人都是凉血动物,我看真是一点不错。如今我来现身说法,我是中国人,我就觉得外国人好,我今天说了这一大篇的话,没有别的坏心思,是要你们大家听了知道外国人的好处。将来病好出去,替英国人扬扬名,说说好处。不要像那些没良心的人,动不动就要同外国人作对,就算是个好人了。”说罢,就昂然下台,众人也都立起。
王姨奶奶听美云说的话,觉得同剑尘们说的,大不相同,心中也很不以美云说的话为然。怎奈自家不识字,不懂得那道理,不能起来驳他,只得也跟着众人,混混沌沌的出了小礼拜堂,回到自家房中。刘太太也跟了进来,王姨奶奶道:“刘太太,你听那美云姑娘说的话对不对?”刘太太道:“咳,还说他做什么?那美云姑娘,专门借了洋势来欺负中国人,譬如这院中洋人待人还有点情理,他一定总要出个花样,出来刻苦院中的人。因为洋人不大懂得中国的情形,他是中国人,不免有些事要问问他,他就教洋人待中国人要厉害,又说中国人怎么欺软怕硬,欺善怕恶。洋人被他这么一教,待中国人就马上不好了。这话是他们院中的看护妇同我说的。他们院中第一个坏人,就是美云姑娘。他今天那番演说,是专门巴结洋人的心思,拍洋人的马屁。”王姨奶奶道:“我听得怪气闷的慌,想同他辩两句,又说不上来。刘太太知文识字的,怎么不说他儿句?”刘太太道:“是呀。我本想同他说来,后来想想不犯着。我是暂时来医病,得罪了他,他那心思坏的很,不知药里头配上点什么,吃的死不死,活不活的,那才不合算呢。”王姨奶奶点头称是。
光阴迅速,眼见一月期满了,王姨奶奶的大烟,果然戒断了,病也好了点。王姨奶奶住的也厌烦了,就算清了医金房费,仍旧搬到大方栈。此时他的二儿子名洪的,来接他回江阴,王姨奶奶打算再盘桓几日回去。第三日早上,苻妈来说:“花大小姐来了。”王姨奶奶道:“请他进来。”花大小姐今天换了一身时式衣服,见了王姨奶奶道:“你好呀,出来不给我个信,还是我自己打听着,今天总可同我到孟小姐那里去了。王姨奶奶道:“好好,今天就去也好。不是我不给你个信,实在是不知道花大小姐住的地方。”就对苻妈道:“你下去叫二少爷,叫人去雇辆马车来,我同花小姐去。”苻妈答应着去了,不一刻来说:“马车来了。请就上车。”花大小姐就同王姨奶奶上了车,马鞭一挥,那车子就如飞的去了。二人在车上说了些闲篇,不觉已经到了徐家汇。王姨奶奶同花大小姐进了门,管门的问他要名刺,王姨奶奶道:“我没有片子。我前次来过,你不认得我么?”那管门的将他看了一看道:“既然奶奶是来过的,就请跟我进来。请问奶奶是找谁的?”王姨奶奶道:“孟小姐。”那管门的就将他们两人领交女接待员,女接待员出来,见了王姨奶奶,又见了花大小姐,泛泛的说了几句,就问他们来意。王姨奶奶说了,女接待员道:“我打发人去请会长,但不知会长有空没空。”
再说孟迪民今天正同林飞白、田蓉生在那里商量事,见有人来请他出去,就道:“你们去问客人,是要参观学堂不是?要是参观学堂,就叫参观接待员陪了去看,用不着我出去。如果不是参观学堂,有别的事,你再来通知我。”来人答应着去了,不一刻又来说:“客人不是参观学堂,是有别的事。”迪民没法,只得出去。又对飞白道:“妹丈暂等一等,不要就回去,我回来还要同妹丈商量呢。”王姨奶奶等了半日,才见迪民出来,口称:“累姨太太老等,真对不住。”王姨奶奶道:“也是刚到。”指着花小姐道:“这位想来认识认识孟小姐,所以同来。”迪民转身对花大小姐道:“姊姊枉驾,有何赐教?”花大小姐红了脸,一声也说不出来。王姨奶奶道:“我们来闲玩玩罢。这位花大小姐,也是女学堂出身,也出过东洋,本事好着呢。他听说孟小姐的名,所以要来拜望拜望。”迪民道:“岂敢,岂敢,姊姊热心学问,佩服得很。能够赐教一二,更是妹子求之不得的。妹子日日为了敝会的事,忙个不了,外面姊妹们,都不大认识,真是惭愧的很。”花大小姐道:“尊处有多少教员?”迪民道:“八十七个”花大小姐道:“明年仍是照旧么?”迪民是何等的聪明人,听了这话,自然一概明白了,就道:“一概照旧,没有更动的。”王姨奶奶道:“这位花大小姐,也是做教习的,孟小姐要换教习,花大小姐倒是好的。”花大小姐故意道:“这个不行,广西还要催我去。”迪民笑道:“姊姊高才,还怕没有人请么?妹子这里要是缺少教习,自然也要请教的。姊姊既没有什么要事,今天敝会有点小事,不能久侍姊姊同姨太太,望姊姊同姨太太原谅我。姊姊如果要参观学堂,我叫人去请参观接待员来陪姊姊走走,恕我不陪了。”说完就辞回去了。王姨奶奶同花大小姐,真是乘兴而来,扫兴而返,只得乘车回去不题。
再说迪民同飞白,到底商量件什么事呢?也该叙说清楚,才能使阅者明白。原来迪民会中,有个女学生,姓柳名咏絮,他在迪民立的启秀女学堂读书。他无父母,只有一个姊姊,同一个寡嫂,一个小侄儿。家本住在苏州阊门外,他姊姊名飞琼,比咏絮大七岁。咏絮的父亲在时,是在一个女学堂做国文教习,所以柳飞琼也入女学堂读书。后来他父亲死了,柳飞琼仍旧在女学堂读书。那时飞琼年将十五岁,生得娉婷妩媚,甚是可人,常常同校中姊妹们结队出游。那些少年子弟们,没一个不属目于飞琼的。飞琼也自喜芳颜如玉,每每顾影自怜。又过了两年,飞琼在女学堂毕业了,遂闲在家中,无所事事。此时飞琼已是装了一肚子的新名词,满腔的自由血,况无父母约束,自然有些不大规矩起来。飞琼的心意,也没有别的苟且事,不过一心想自由婚姻,要出去多结识些少年男子,从中拣一个如意郎君,才不辜负自家的华容。一日飞琼在留园闲逛,逛了一回,就在六角亭上泡了一碗清茶,一人品茗看花。忽见来了一个少年,一身西装。飞琼平日最崇拜欧风,今见来了个西装少年,心中不免要着意看他一看。谁知不看犹可,看了竟不由的心神不定起来。原来那西装少年,生的一表非凡,雪白的脸儿,两只笑迷迷的媚眼,一双弯弯的柳眉,身材不长不短,服饰华丽异常。飞琼心想这少年,很是出众。只见那少年,在亭中立了立,就在飞琼的对面坐下,两只眼睛不住的钉住飞琼,上下的看个不了,猝然问道:“姑娘贵姓?在什么学堂读书?”飞琼不提防他这一问,倒不好意思起来,登时杏脸飞霞,勉强答道:“我姓柳,学堂读书已经毕业了。”那少年道:“可敬可敬,怪不得一望,见有文明气象。我也是学生出身,所接的女朋友很不少,却没有及得姑娘这样落落大方的,真是我三生有幸,得识芳颜。”飞琼听那少年说这一套,并不怪他唐突,反觉得语言可人。那少年又道:“姑娘是苏州人么?”飞琼道:“是的,我家就在阊门外,先生的口音,不像苏产,敢问先生是何处人?”那少年笑迷迷的道:“我姓楚名祥华,号孟实,是湖南长沙府人。刚从美国回来,路过上海,因为有个朋友在苏州,所以到这里来望望他,不意倒拜识了姑娘。”飞琼道:“先生从美国回来,一定留学毕业了。”楚孟实道:“是的,姑娘是什么学校毕业?何不也出洋去留学?如今中国的旧学,是没有用处了,总要出过洋才叫人看得起。”飞琼不响。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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