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中山先生書
中正駑駘下乘,過蒙垂顧,知遇之隆,並世稀有,如先生之於中正者,宜可無言;今竟形之於筆墨,且連篇累牘,反覆凟陳,敢冒睿聽者,乃有所不能已於言而言者,幸乞昭鑒,而審其是非曲直焉。去歲中正離國遠遊,本作五年十年之計,初未嘗有匆匆往返之意也。及聞石龍失守, 先生不知下落之報,為之旁皇失措,寢食難安,痛苦愧悔,不減於陳逆叛變,蒙難求豐,聞報駭愕震驚悲楚之時。此皆中正不能堅持忍耐始終侍奉之罪,反躬省察,但有引咎自責,惶恐無地已耳。是以激於義憤,決心回國,祇期朝夕隨從左右,圖報萬一,而不復問個人之處境如何困難矣!不料到粵月餘,終日不安,如坐針氈;居則忽忽若忘,出則不知所往,誠不知其何為而然也。 先生洞識人情,知我尤深,回想當時景象,諒亦知中正今日懺悔之言,非出於妄乎?抑中正之藎誠,今與昔異,而其才力反不如前,以致失信於黨,見疑於上也。中正自知鄙陋,頑梗不可以化;然人非木石,終能知感!是以對我 先生,惟思竭其忠悃,以為報效之地。而乃事與願違,竟有不得通其意,達其志者,以事之本末未易明也。蓋世嘗有終身忍受枉屈,而不得宣諸口也。溯自十餘年來,中正為黨服務,未見尺寸之效,方自媿不遑;前在英士幕中,繼在粵軍部內之中正,其長短美疵, 先生或憑耳聞而未之目覩者也。至近年在汝為幕中,及在大本營內之功過得失,諒為 先生所親見而熟知者也。中正與英士共事十載,始終如一,未嘗有或合或離之形神。當時困苦艱難,可謂十倍於今日,而中正忍痛耐辱,曾不懈餒者,乃以其信之專、愛之切、而知之深也。以我兩人萬古交情,雖手足之親,未足間其盟契,骨肉之摯,不能踰其恩義,肝膽相照,可質天日,故能與仗安危耳。中正自維愚劣,豈不願深藏鳩拙,以為養晦葆真之計,而乃諸同志羣相督策,函電紛馳,所以終不得自外門牆,遁跡絕世也。雖然,今日豈復有真知中正者乎?如吾黨同志果能深知中正,專任不疑,使其冥心獨運,布展菲材,是雖不能料敵如神,決勝千里,然而進戰退守,應變致方,自以為有一日之長,斷不致臨時紛亂,以陷危地,必能維持現狀,恢復舊疆,從無不能成軍之時,更不致有元首罹險不知下落之奇聞。至于共患難同死生之格言,自以為可對古人而無愧色,此非中正所敢自詡,然亦無容自隱於知者之前,是乃 先生之所親見者,豈不然哉。然而義不茍取,更不願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期通其聲氣,此亦中正之所自矢耳。去年惠州未下,忍離粵境,掉頭不顧者,中正平日之行動,果如是乎?抑豈果為中正耐力不足,客氣從事之過歟?蓋事有不得已也!觀乎中正行後,楊蓁代理之令,則可知其中之受人妒忌排擠,積成嫌隙,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也。然此祇可自認枉屈,不敢訴諸人者,乃以 先生終不捨棄。因觸前事而道及之,然僅可為 先生一人道,而猶不願盡情瀝訴也。嗟乎!交友之難,知人之不易,傾軋之禍,甚於壅蔽,媢嫉之患,烈於黨爭,此豈愚如中正者,所忍見哉!言念及此,能不為之傷心而厭世乎。吾黨自去歲以來,不可謂非新舊過渡之時期,然無論將來新勢力擴張至如何地步,皆不能抹殺此舊日之系統。何況新勢力尚未擴張,且其成敗,猶在不可知之數,豈能置舊日系統於不顧乎?如果黨無系統,則何貴乎有黨,且不成其為黨也!試問今日吾黨系統安在!其果有中堅之力量,為之始終護持乎,惟聞 先生之門,身為軍府僚屬,而志在西南統帥者有之,暫且蜷伏一時,而謀豎獨立旗幟者有之,至如為國為黨,而又為 先生盡力者,殆無其人也!
今日 先生之所謂忠者賢者及其可靠者,皆不過趨炎附勢,依阿諂諛之徒耳。然其間豈無一二正人,自持人格以維綱紀者耶!惜乎君子道消,邪正不明之際,誰復敢為 先生極諫效忠,以蹈前者受謗見疑而不辭哉!若夫赤忱耿耿,蹈白刃而願犧牲,無難不從,無患不共,如英士與中正者,恐無其他之人矣。觀於陳逆變亂,石龍失敗之際,紛然各謀生路,終始相從之人數,寥如晨星,可以見矣。夫人之膽識有無,性質優劣,品格高下,必於此而後方能測定其真偽耳。倘偏聽諂諛,輕信浮夸,而不驗其智愚,察其虛實,則蟠木輪囷,將為萬乘之器,而隋珠和璧,莫不為其按劍相眄;以此而欲望賢良奮進,放手以扶持黨國,何可得也!若既不能致信於人,而乃能勉為人用,其必至見笑而取辱矣,今 先生來示,督責中正,而欲強之回粵辦學,竊恐 先生亦未深思其所以然也。中正不回粵,尚不能置身黨外,如果回粵,焉能專心辦學,而不過問軍事政治;此雖中正避嫌遠引,不敢干預一切,或蒙 先生曲諒,不令兼任他務,以全其孤陋之志,然而勢恐不能耳。是則中正來粵, 先生縱或深信不疑,可無芥蒂,而於中正自處之道,不知如何而可也。中正任事固無他長足取,惟此一念至誠,不為私而為公,不為權利之爭,而為道義之交,乃可表見於吾黨也。是以處世接物,一以道義為依歸,而合則留不合則去二語,為中正惟一之箴語。蓋取辱於人者,何如知難而退之為得也。至於妒能爭寵,植私攘權,今日為友好,明日為寇讎,是尤非中正所能片刻留也。要之,中正腦筋單純。資質頑鈍,明知國事為人人之責任,革命為同志之義務,惟自矢不敢懈志,共事必求和衷,否則寧束身自愛,保持中國古代之道德,雖為世俗所乘,亦所不惜也。嘗念吾黨同志,其有以學識膽略並優而兼有道德者,固不可多得;乃祇有求其諳熟本黨歷史,應付各方,維持內部如展堂者,果有幾人乎?何先生亦不令追隨左右,以資輔翼之助, 先生果以其為書生而無用乎?然則現時吾黨能文而無書生習氣者,果有其人乎?抑或 先生以展堂任黨務太久,驕橫過甚,恐亦有如陳逆之叛亂者乎?則請 先生回憶中正曩昔常有陳逆必叛之語,乃當信今日中正之請信任展堂為不謬矣。如 先生恐展堂為其兄弟所累,不利於公私,乃可使其兄弟引嫌遠避,以成全其德也,奈何 先生靳任彼長省一令,而忍使粵局停滯不得發展乎?抑豈以展堂昔日在職,為有把持包攬之嫌乎?然則今日植私府內,盤踞不去,甚包攬把持,真有不可思議者,展堂豈其倫比耶?展堂之短,不過度量狹隘,言語尖刻,辭色之間,往往予人以難堪,然其自勵清苦,則比其他書生之可貴,尚足稱也。默察今日駐粵客軍,日謀抵制主軍,以延長其生命,跋扈之勢已成,然非可專罪客軍也。禍患之伏,造因有自,如不謀所以消弭之道,未有不可為吾黨致命傷者,中正於此,實有鑒於廣東現狀,不在外患而在內憂也。矯其弊而正之,是在中央諸同志應付有方,處置適當而已。今日為政府計,姑不必就全國着想,而當為粵局急籌補救之方,如徒使汝為一人總攬全權,恐有所未妥,以其聲譽既不如前,而各方之情感亦未見融洽也。若使以中正為汝為之參謀長,讒毀交迫,而無人疏通調解於其間,則仍如去年之在軍府,中正果能久安於位乎?中正以為吾黨同志,知 先生與汝為者,當推展堂。如以汝為督粵,而以展堂長省,不惟汝為有賴其補助,粵局可望其穩固,即 先生與汝為之間,皆有無窮之妙用。如是內部固能堅強,即大局亦必能發展,舍是不圖,中正誠不知其所為也。至如當世之策士,不先謀粵局強固,根本穩定,而惟弄其私智,施其小技,聯滇不成,乃思聯湘,借重一方,排斥他方,姑不問其用心究為何如,亦不必深信蜀中同志之誹議,然而強枝弱幹,舍本逐末,團結外力,壓迫內部之害,其必由此而起。不寧惟是,吾又知粵局之破裂,各部之糾紛,亦將隱伏於其中,此所以亟宜及時補牢,切弊矯正也。總之,中正對黨對國,不願以權位而犧牲感情,以偏見而傷公義,勉效古人,辨別公私,不以恩怨而論升降,好惡而議黜陟,如是而已矣。
今 先生既嚴令回粵,中正雖不才,豈敢重違意旨,背負恩德,決於日內起程,趨前領教,惟望 先生曲諒中正之心地無他,言悉本諸天良,而非有一毫好惡之私參於其間也。 先生不嘗以英士之事 先生者,期諸中正乎?今敢還望 先生先以英士之信中正者,而信之也。 先生今日之於中正,其果深信乎?抑未之深信乎?中正實不敢臆斷。如吾黨果能確定方略,則精神團結,內部堅強,用人處事,皆有主宰,吾敢斷言今後之局勢,必能有進而無退,有成而無敗,使以是而復致失敗,則中正敢負其責,雖肝腦塗地不恤也。不然,內部乖離,精神渙散,軍事政治,棼如亂絲,用人任事,毫無統系,即能維持現狀如今日者,雖成必敗,雖得猶失,是則中正雖遵命回粵,難圖寸效,而於國計民生,公義私交,豈特無補,且有損耳! 先生之於中正愛護覆庇,可謂至矣,然心所謂危,豈敢緘默;自忖生平,且歷證往事,以測將來,不憚嘵嘵辯愬,以凟清聽者,信義不符於長上,精誠不格於同志,無可諱言,其終難免於隕越乎!臨書悚惕,伏維垂照而審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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