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書\上篇下

From Wikisource
Jump to navigation Jump to search

潛書上篇下

   取善

   孔孟之教人也嚴,其與人也寬,唯聖人乃能無阙。若與之不寬,則天下無人,無可與之共學,無可與之居位矣。其人而廉者與,吾取其廉而略其才;其人而達者與,吾取其達而略其節;其人而博者與,吾取其可問而略其自用。夫如是,則天下之人可爲吾之師友者多矣。若必求備焉,冉有之賢也,而爲季氏聚斂;季路之賢也,而死不合義(言爲出公而死);子貢之賢也,而好貨;子夏之賢也,而哭子成瞽;曾子傳仲尼之道者也,乃其初不察于夫子之言,幾誤喪死之大故(見檀弓)。此五賢者,孔門之隽也,親承聖人之教,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亦甚勤矣。然學之未至,自得之未深,猶多阙焉若是,況其下焉者乎。若必求備焉,以其短而棄其長,則五賢皆所不取,彼廉達博聞之士,亦若鳥獸之不可同羣矣。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所謂三人行者,乃偶遇而與之偕行,非素共學之人也;所謂善不善者,乃偶見之行事,非可與論學之人也。而夫子教人之取益也則若是矣。

   其在于今,道喪學廢,德孤無鄰,不得大賢以爲我師,不得小賢以爲我友,雖蒭荛之屬,賈販之流,皆可以三人有師之法求之也。若其中有志于學者,悅仲尼之道以求淑其身心,雖爲人多疵,其在于今爲不易觏,吾不與之而孰與哉?子夏曰:大德不踰閑,小德出入可也。此言與人之道也,非處之道也。君子之自處,當如書之所雲矣,書雲:與人不求備,檢身如不及。蓋與人當寬,自處當嚴也。夫玉,天下之寶也,古人得美玉,使良工琢之,必去玷以成器。若玷不去,終非寶器,人不以爲重矣。修身之道,亦必去玷。玷非履邪違道之謂也,凡一動一趨之不合于度,卽爲玷矣。聖人制禮,朝聘喪祭,燕飨飲食,以時以節,無敢違失;登降有數,揖讓有數,酬酢有數,進退有數,豈故爲是繁曲以勞人之四體哉,疎于外者懈于内,略于文者亡其實,是修身之要道、制心之切務也。是故孔子教人,罕言心性,謹之以言行,約之以笃實,而心性之功在其中矣。

   其在于今,亦有學道之人,志移于風,性成于習,好名而求聞,好動而惡靜,閑居無日,皆出門嬉遊之時也;羣居笑語,竟夕忘反,博奕飲酒,而務悅于人。誤以爲朋友之交當然也,而實同于市人之行矣。世雖昏濁,人心自明,眞僞自見,賢不肖自别,其出于衆人之口者不可罔也。是以君子爲學,不敢自罔,而卽不敢罔人,兢兢焉一言一行,時自謹省,恐人之議其後也。非有吊賀之事也,而數見于鄉闾之會,則人議其流;非問學請益也,而數見于朋友之家,則人議其渎;名不登于仕籍也,而數造于貴人之庭,則人議其谄;非有幹旌之賢大夫也,而時稱大官之相知,則人議其污。是故君子之論,不敢違也;鄉人之刺,亦可畏也。古人有言曰:禮義之不愆,何恤于人言。謂夫讒慝之口,非謂衆論之同也。且果禮義之不愆乎?是故庶人之謗,鄉校之議,皆所以考德也。武王聖人也,受一獒之貢,而召公則戒之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爲山九仞,功虧一篑。士志于學,而乃役役焉往來于名利之中,德盡喪矣,豈一獒之累乎哉!道盡崩矣,豈一篑之虧乎哉!

   有爲

   顧景範(祖禹)語唐子曰:子非程子朱子,且得罪于聖人之門。唐子曰:是何言也,二子古之賢人也,吾何以非之?乃其學精内而遺外,其精者,顔淵不能有加。其遺者,蓋視仲冉而阙如也。吾非非二子,吾助二子者也。顧子曰:内盡卽外治。唐子曰:然則子何爲作方輿(讀史方輿紀要)書也?但正子之心,修子之身,險阻戰備之形,可以坐而得之,何必讨論數十年而後知居庸鴈門之利、崤函洞庭之用哉?童子進粥,唐子以粥爲喻曰:謂粥非米也不可,謂米卽粥也亦不可。耕之獲之舂之簸之,米成矣,未可以養人也,必炊而爲粥,而後可以養人。身猶米也,修猶耕獲舂簸也,治人猶炊也。如内盡卽外治,卽米可生食矣,何必炊?

   唐子觀霍韬(字渭先,南海人)之書,其言有之曰:程朱所稱周禮,皆未試之言也。程朱講學而未及爲政,故其言學可師也,其言政皆可疑也。唐子曰:善矣霍子之言,先得我心之所欲言也。古之聖人,言卽其行,行卽其言,學卽其政,政卽其學。孟子欲制梃撻秦楚,我知其果可撻秦楚也;欲反手王齊,我知其果可王齊也。南濠之賈善言貨,湖濱之農善言稼,使聽之者如坐肆居田,而又奚疑焉。

   徐中允著書,着有明之死忠者(其蓍明末忠貞記實)。唐子曰:公得死忠者幾何人?曰:千有餘人。唐子慨然而歎曰:吾聞之軍中有死士一人,敵人爲之退舍。今國有死士千餘人,而無救于亡,甚矣才之難也!中允未有以發也。

   唐子夜寝而思之曰:吾與人奕,無所博者常勝,有所博者常敗,利蔽其才也。是故無固利之情者,其才半;無固位之情者,其才七;無固生之情者,其才十。其不然者,則所習之非也。爲仁不能勝暴,非仁也;爲義不能用衆,非義也;爲智不能決詭,非智也。

   昔者大瓠嘗稱高景逸(攀龍)之賢,曰:是不畏死。唐子曰:子謂高君之賢,是也。以其不畏死也而賢之,則非也。君子之道,先愛其身,不立亂朝,不事暗君。屈身以從小人,固可醜也;殺身以狥小人,亦自輕也。是故義有所不立,勇有所不爲,忠有所不緻。詩曰:我有旨蓄,亦以禦冬。言有待也,君子愛身之謂也。

   唐子曰:生貴莫如人,人貴莫如心,心貴莫如聖,聖貴莫如功。物非牝牡不相求,非乳育之時不相愛,人則無不通也。耳目不能易其用,上下不能易其體,心則無不行也。釋氏之治其心者盡矣,而不入于世;老氏與于治而不辨于理,是故有天地有萬物,不可無聖人。性不盡非聖,功不見非性,天下無無本之枝,壹于外者失之矣;天下無無枝之本,壹于内者失之矣。

   唐子曰:車取其載物,舟取其涉川,賢取其救民。不可載者不如無車,不可涉者不如無舟,不能救民者不如無賢。昔者唐子之母善飲酒,有饋唐子甕酒者,發而嘗之,酸不可飲。母欲以與鄰之貧而好酒者,婦曰:勿與也,是可以爲醋。乃燎粟一升入之,七日而成醋,調之終歲不盡。可以人之賢也而不酒之酸若哉!

   良功

   修非内也,功非外也,自内外分,管仲蕭何之流爲賓,程子朱子之屬爲主。賓擯才入,主處不出,賓不見阃室之奧,主不習車馬之利。自内外分,仲尼之道裂矣,民不可以爲生矣。身之于世,猶龍蛇之有首尾也,猶草樹之有本枝也。存其首而斷其尾,培其根而去其枝,豈有龍蛇草樹哉?昔者莊烈帝嘗曰:我豈不知劉宗周之爲忠臣哉,必欲我爲堯舜。當此之時,我何以爲堯舜?誠哉斯言,天下之主在君,君之主在心,然而無邊不成省,無省不成京,無京不成君,無君不成心。以斯觀之,知專執身心,乃大失矣。仲尼曰: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理非獨明也,天地萬物無不通,是理也;性非獨得也,天地萬物大同焉,是性也。隔于天、隔于地、隔于萬物,是不能窮理也。天不安于上,地不安于下,萬物不安于中,是不能盡性也。順天之行,因地之紀,遂情達變,物無诟厲,是能窮理也。有苗作亂,舜服之;桀纣虐民,湯武定之。書曰:海隅蒼生之地,無不率俾。詩曰:綏萬邦,屢豐年。是能盡性也。當是之時,天得以施,地得以承,萬物各遂其生,是至于命也。君子用則觀其功,不用則觀其言。仲尼試于魯矣,子輿雖未試,其策齊梁者,如衣必暖、如食必飽、未成之衣不疑其不暖、未炊之粟不疑其不飽,豈可以子輿之不行爲無功之儒解也。

   德必一,修必純,後儒得半誤以爲一也,守固誤以爲純也。請明一與半之形:昔者唐子之妻當童時,與其姊同寝,姊嘗使之驅蚊,妻不悅。一夕獨驅已首之處而掩帳焉。其姆笑而問其故,曰:我豈暇爲他人,自爲而已。儒者爲已之學,有似于此。吾之于斯人也,猶兄弟也;其同處于天地之間也,猶同寝于一帳之内也。彼我同樂,彼我同戚,此天地生人之道,君子盡性之實功也,是乃所謂一也。儒者不言事功,以爲外務,海内之兄弟,死于饑馑死于兵革死于虐政死于外暴死于内殘,禍及君父破滅國家,當是之時,束身锢心,自謂聖賢,世既多難,已安能獨賢!是何異于半掩寝帳之見也!是乃所謂半也,彼自以爲爲已之學,吾以彼爲失已之學。蓋一失,卽半失矣,焉得裂一而得半也!

   後儒豈不曰“天地吾心,萬物吾體”?皆空理,無實事也。後儒豈不曰“湯武可法,桀纣必伐”,皆空言,非實行也。不能勝暴,卽不能除暴;不能圖亂,卽不能定亂;不能定亂,卽不能安天地萬物。後之儒者,學極精備矣,終身講道,吾不聞其一言逹于此,又奚問其用不用乎!萬物之生,畢生皆利,沒而後已,莫能窮之者。若或窮之,非生道矣。此觀乎其形也。心,形之主也,豈形無窮時,心反有窮時?心有窮時,非心理矣,心具天地、統萬物,人皆知之;而弗能者,有格之而不逹者也。格之者何?暴屈之詐罔之機愚之邪傾之耳。心之本體,不角力而能勝天下之暴,不鬥智而能破天下之詐,無術而能禦天下之機,不察察于邪而能息天下之邪。其不然者,心體不充,自窮于内,非有能窮之者。

   上古聖人與龍蛇虎豹争而勝之,堯舜與洪水争而勝之,湯武與桀纣争而勝之,蓋龍蛇虎豹洪水雖毒,不若心之神也;桀纣雖暴,不若心之強也。身處末世,心無古今,若龍蛇虎豹與我雜處,洪水桀纣與我爲難,君子深恥之。非恥不若堯舜也,恥失已心也。自學無眞得,反锢其心,措之于世,阻塞不利。乃謂古者大略奇功,天有别降之才。天之生才,豈無大小?然大則成大,小亦成小,無不可造者,若是者何?人皆有心,心皆具仁義禮智。仁義禮智,猶匠之有斧刀繩尺也。天下之材不齊,其成器也,萬變萬巧而不一,豈有斧刀之所不能施者哉,豈有繩尺之所不可合者哉!天下之人不齊,其爲變也亦萬有不一,豈有仁之所不能養、義之所不能服、禮之所不能裁、智之所不能逹者哉!大者如是,小雖不及,亦必有成。器之不成,非斧刀繩尺之不利也,操之不習也;功之不成,非仁義禮智之無用也,學之不至也。

   衆人有庸見矣,謂功不必出于心性,皆溺于漢以下之見也。漢以下雖多奇功,然治卽梯亂,功卽媒禍,君子無取焉。卽有良治,必其生質之善,忠厚之行,不學而近于道者也,究不外于心性也。天下豈有功不出于心性者哉!功不出于心性,是無天地而有萬物也,豈有心性無功者哉!心性無功,是有天地而不生萬物也。

   旣指四德,更觀四官:目之爲明,極天下之形色大小邪正黑白,不必習睹,自無不辨。耳鼻舌亦然。皆不外假而自足極聲色馨味之變,豈有窮四官以莫辨者哉?是聰明者卽耳目,而有耳目者卽母胞,而有不能治天下者,必其無聰明;無聰明者,必其非耳目;非耳目,是鬼胎也,腹大虛消,或産非人形,俗謂之鬼胎。世之笃學者,其能不爲鬼胎乎!

   仁義故大,聰明故神,亦去其害之者而已矣。自純害仁也,自方害義也,自聽害聰也,自視害明也,亦得其養之者而已矣。合天下以爲純,則仁全;合天下以爲方,則義大;以天下爲聰,則聽廣;以天下爲明,則視遠。舉天下者,非逐天下也;周天下,所以完心體也;完心體,所以周天下也。完心若是,于治功也何有!

   格定

   生民以來,治之世少,亂之世多;君子之生,得志者少,不得志者多;畢生之内,樂恒少,憂恒多。治少亂多者世也,無不治者身也。得少失多者志也,無不得者心也。樂少憂多者處也,無不樂者學也。君子亦緻其在已者而已矣。得乎已,則所生皆安矣,所處皆豫矣。風之中人,易性移心,以偏爲正,以疾爲德。賢者甚之,豈不正風,反以成風。世尚剛節,我仍平;世尚殺身,我仍生;世尚朋從,我仍特;世尚道學,我仍直;世尚論議,我仍默。君子之守則然也。

   蟲鳥多化,象馬不化,強大之不同于微弱也。形之強大者且不化,況心之強大乎?大木随流,弱荇不随流,以有根也。草之根于土者且不流,況行之根于心乎。臨難必懼,臨喪必哀,親疾必憂,君危必共,國亂必赴,皆傷其心者也。不爲之傷者殘薄人也,然衆人不及傷而心亡,君子厚于傷而心存。其厚于傷者,卽其厚于養者也。衆人之心如木,潤之則茂,毀之則灰;君子之心如金,雖遇冶則流,遇淬則堅,其質固不變也。遇猶生也,遇之不齊,猶生之不齊也。生安而遇不安,惑之甚也。生于皂則爲皂人,生于丐則爲丐人,生于蠻則爲蠻人,莫之恥也。奈何一朝賤焉則恥之乎?一朝貧焉則恥之乎?皂人可以爲聖人,丐人可以爲聖人,蠻人可以爲聖人,皆可以得志于所生,豈一朝貧賤而遂自薄乎?是故君子于遇,如身在旅,風雨凁餓,不必于适。輕富貴,安貧賤,勿易言也。果能若此,爲聖之基也。人皆曰“我輕富貴,我安貧賤”,皆自欺也,卽非自欺,不必其不動也。蔬食之士,不慕鼎肉,不能聞馨而不動于嗜;徒步之士,不慕高車,不能見乘而不感于勞。故夫不慕富貴者則有之矣,見富貴而不動者,吾未之見也。威不懼,侮不怒,尤未易言也。當義不辟死,當辱不與校,固有之矣。遇威侮而不變于色、不動于心者,吾未之見也。布與段同暖,菜與肉同飽,暖必段,爲人也;飽必肉,從嗜也。多營以華人目、甘我口,是奴隸負販也。以此思之,亦制心之方也。

   憂患道心生,安樂道心亡;貧陒道心生,富豫道心亡。治國家亦然,其生非得也,其亡非失也。君子之志于道也,道由心緻,不由外緻,是以易處而不移。亦有悔悟奮發、由逆生者,生于逆則成于順,豈反亡于順?成于順,行其志之時也。長短相争,是非相訟,市人也。并爲君子,亦争長短訟是非,雖義與利不同,其爲争一也。道未必以此顯晦,國未必以此安危,一言相異,變色而起,其徒助之,相煽不已,以爲爲道,其實爲名。以爲爲國,其實爲身。何自辨之不明也!

   求勝求名,士之痼疾也。稱其過人,榮于加衮;譏其不如,辱于褫衮。自立安在,而輕重于人也若此?登千仞之山,其處自高;建萬石之鍾,其聲自遠。誠能以道自勝,惟恐其不求勝也;誠能以德成名,惟恐其不求名也。

   心有十疾:尊則亢,卑則委,富則驕,貧則隘,樂則散,憂則結,平則懦,怒則潰,惡則狠,愛則溺。此十疾者,勿易言之。除之能盡,可以平天下,有一不除,不可以行于妻孥。盡除之,聖人不能有加;漸除之,幼學亦可以勉而行也。君失其道,聽命于臣;心失其道,受役于物。彼不自覺其爲役,方自以爲得主;不知其以物狥心,遂誘于物也。禦宼易,禦物難;破陣易,破誘難。宼,斃我者也;物,遂我者也。中之者甘之,若将以之爲生,不得不可以爲生;若将以之爲人,不得不可以爲人。物毒于宼,惟大勇者能禦之;誘險于陣,惟大智者能破之。有外禦,有内制,禦之嚴則欲不内動,制之力則物不外引。化由勉入,不得不然也。

   貪财淫色,小人之欲也,非吾之所患也。吾之所患者,欲挾理而處,挾義而行。豈惟人不能辨,亦且不能自辨。是學也者,藏欲之薮也。君子之欲,雖與小人之欲不同,以此治心,同歸于滅心;以此治世,同歸于亂世。道爲治本,欲爲亂根。世之攘攘藉藉者,皆由欲起。有欲不除,除之不盡,而欲治天下,欺天下乎!玺一也,其文之見于朱者,千萬如一也,惟心亦然。見于事者,外同于内,不異毫末。以道心而不成治,是玺本籀篆而朱爲鳥迹也;以非道之心而幸治,是玺本鳥迹而朱爲籀篆也。

   天地之大也,曆年之遠也,人生其中,飛塵隙景耳。其不讓于天地曆年者,以心體全,性功大也。妄者乃外誘于物,内狥于欲,溺于世,從于體,汨于貧富,顚亂于憂樂,此其生沒與草蟲何異?博奕有勝負,飲酒有慶罰,當其時,亦喜亦愠也。博已飲散,喜愠安在?彼妄者之所營,亦猶是也,斯言也,衆人皆知之,賢者亦有所不免焉。徒知不如不知,貴能爲之。

   去名

   名者,無修爲之勞,有賢良之品;無不與之人,有勝眞之美;無難合之君卿,有驟得之富貴;與終身勤修老而不遇者,其勞逸得失何如哉!詩雲: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不耕得谷,不獵得獸,好名者之捷得如是,此後生之所奔走,正直之人或不免改行者也。若好名者但自竊其名,自敗其德,其亦無害于世,乃使舉世慕之,無非竊名之人,無非敗德之人,其害大矣。蓋名者,虛而無實,美而可慕,能鑿心而滅其德,猶鑽核而絶其種。心之種絶,則德絕。德絶則道絕,道絕則治絕。人人爲學,而世無眞學;人人言治,而天下愈亂。名之爲害如是,從來論者皆未及之,何也?古之人雖惡無僞,不知自掩,是以善惡着于外,辨若黑白。幽厲自成其爲幽厲,共驩自成其爲共驩,未聞幽厲自号爲堯舜,共驩自号爲臯夔。雖有幽厲共驩,無害于人心者,善惡不混故也。至于春秋,齊桓晉文假名而霸天下,善惡不分矣。桓文内懷無君之心,而外示尊王之義;内爲鳥獸之行,而外假禮節之文;多并小國而施繼絶之恩,盡竊貢賦而修會盟之禮,民眩于僞,而服其信義,稱其有禮;天子忘其偪,而嘉賴其功;數世之後,諸侯猶感德不忘焉。當時之大夫,身爲亂賊,事出悖逆,而口道禮義之言,行爲忠信之行,人皆稱其賢焉。當其時,多無君無父之人,而其事君事父之禮,美哉其可觀也;其忠君愛父之言,美哉其盈耳也。自昔至今,十七代之間,同一名敝,而外暴之風,于今爲甚。世尚道學,則以道學爲名:矯其行義,樸其衣冠,足以步目,鼻以承睫,周旋中規,折旋中矩,熟誦諸儒之言,略涉百家之語。名既成,則升坐以講,環聽者數百人,録以爲書,獻于公卿,布于海内,自以爲孟氏複生、朱子再見。弟子數千人,各傳師說,天下皆望其出以興太平,或征至京師,卽以素所講論者敷奏于上,列爲侍從。未有所禆益,卽固辭還山,天下益高其出處焉。此道學之名也!世尚氣節,則以氣節爲名:自清而濁人,自矜而屈人,以觸權臣爲高,以激君怒爲忠,行政非有大過,必力争之;任人非有大失,必力去之。相援相攻,其徒蜂起而爲之助,不勝則竄于遠方、杖于阙下、磔于都市,天下之士聞之益高其義,莫不鼓行而往,願爲之繼也。此氣節之名也!世尚文章,則以文章爲名:宏覽博物,賦詩作文,書紙如飛,文辭靡麗,其人又體貌閑雅,言笑便敏,好遊善交,譽滿京師。斯人也,公卿欲得以爲上賓,天子欲得以爲近臣。文士無用,其重于天下,不下道學氣節二名也。夫文非小物也,漢人之作,文之末也,而況後之瑣瑣方幅者乎?若夫今日設科之文,吾更不知其爲何物也,而亦藉藉于其間。凡此皆文章之名也。此三名者,害心之大者也。

   君子爲政于天下,治亦多道,莫大于去名矣。去名之道維何?破其術,塞其徑,絶其根。此三者去名之道也。何謂破其術?吾旣已言之矣,吾不好道學,言孔貌孟、宗朱擯陸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忠信也;吾不好氣節,立朋黨、習攻擊、樂流竄、甘挺刃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正直也;吾不好文章,窮搜泛覽,規韓模歐者,吾不與也。吾之所與者聖言也。斯不已破其術乎!何謂塞其徑?吾旣已言之矣,君臣賢明,不受毀譽,無無實之毀譽,雖或有之,不能上達也,斯不已塞其徑乎!何謂絕其根?吾旣已言之矣,君日省于上,卿大夫日省于下,不敢暇逸,以求寡過,天下化之,各務其實,無私好惡,斯不已絕其根乎!

   雖然,盜跖之裏,不皆惡人;曾闵之鄉,不皆善人。人類之不齊,道雖行,不能盡化也。是以舜撻頑讒,伊尹墨三風(巫、淫、亂),所以齊之也。若有人焉,自以爲聖賢,身居深山而聲聞徧四海、動朝廷,公卿雖賢,庶民雖良,不能不眩于其高世之名。此其爲害,百于讒人,什于三風,其巧言令色孔壬之魁乎!巧言令色孔壬,是堯之所畏也。君雖聖,不及堯;臣雖賢,不及禹臯,況其下者,豈可容之以惑人而壞治哉!其放流之,不與同中國,害治者乃去矣。旣身先之,又明教之,又去其非類,以變好名之風,其庶幾乎!

   五經

   五經者,心之迹,道之散見,非直心也。仲尼之時,文籍或多,而其要者惟此五書,乃系易以道陰陽,序書以明治法,删詩以着美惡,修春秋以辨邪正,定禮以制言行。于是學者力行之暇,有所誦習,此博文之事,造道之階也。至于直指其心,因人善誘,則在論語一書,而繼之者又有大學中庸孟子。此四書者,皆明言心體,直探道原,修治之方,猶坦然大路。學者幸生仲尼之後,入其門者,随其力之大小,取之各足,尚何藉于五經乎?取而譬之:五經如禾稼,四書如酒食。酒食在前,卽可醉飽;乃複遠求之五經,是舍酒食而問之禾稼也,豈不迂且勞哉?雖然,五經何可已也,于易觀陰陽,于書觀治法,于詩觀美惡,于春秋觀邪正,于禮觀言行。博而求之,會而通之,皆明心之助,第不可務外忘内,舍本求末耳。若務外忘内舍本求末,三五成羣,各誇通經,徒炫文辭,騁其議論,雖極精确,毫無益于身心。則講五經者,猶釋氏之所謂戲論、莊周之所謂糟粕也,與博弈何異?是故陽明子曰:心如田,經則田之籍也。心已亡矣,而日窮經,猶祖父之遺田已鬻于他人,而抱空籍以爲我有此田,可乎?此學經之準也。

   近世之于五經,羣疑多端,衆說蜂起,不可以不定所從。子思之後,世有哲人,孔安國仲尼之十一世孫也,仲尼旣沒,諸儒則講習于冢上,至漢不絕。安國尤長于書,乃其家學而又得聞于諸儒之言,其所作書傳,必得其眞。學書者舍安國其奚從!詩之序,必仲尼之徒爲之,以序言繹詩意,論世論人,言隐而義顯,大毛公及事荀卿,其去仲尼之世未遠也,其創爲傳也,尊序如尊經;小毛公又繼成之,鄭氏遵暢厥旨,詩之義大明。學詩者舍毛鄭其奚從!至于左丘明身爲魯史,其所記述,本末周詳,典禮彰明,仲尼取之以修春秋,丘明卽史爲傳,以明仲尼之褒貶,更無可疑。杜氏又推五體(五例),觸類而長之,以發傳所未發,春秋之義大明。學春秋者,舍左氏其奚從!

   自宋及明,世之學者,好争訟而罵人,爲創見以立異,以其意斷百世以上之事,繁引曲證以成其自是。凡周漢以來授受之有本者,皆草刈而糞除之。暴秦燒之于前,世儒斬之于後,其亦甚悍矣哉!今人于五經,窮搜推隐,自号爲窮經,此尤不可。何也?當漢之初,學者行則帶經,止則誦習,終其身治一經,而猶或未逮。若是其難者,何也?蓋其時經籍滅而複出,編簡殘缺,文辭古奧,訓義難明,是以若是其難也。今也不然,訓義旣明,坐享其成,披而覽之足矣。雖欲窮之,将何所窮!

   甄也老而知學,寡聞而善忘。于詩患毛鄭之言大同而小異,說詩無兩是之義,擇其善者而從之,以便稱引,故于詩有言(自着《毛詩傳箋合義》);于春秋患左氏之言太簡,取觸類而長之義,以通其所未及,故亦有言(《春秋述傳》),使養子寫以爲冊,忘則檢之,其于詩春秋之旨,如聽家人之言、闾巷之語,更不勞我心思,妄起疑義;書未及爲也。甄老矣,禮[書]繁而未能讀,且徐俟之;至于易,固在道陰陽、窮性命、知進退,然必占事知來,乃可以用易。不能知來,非占矣,易爲空理矣。他日若有所受則爲之,不然,其亦已矣。

   籲嗟乎,人之于道猶門也,而不出入于門;人之于道猶飲食也,乃飲食而不知味,其異于禽獸者幾希矣!故夫心之不明,性之不見,是吾憂也!五經之未通,非吾憂也!

   非文

   古有文,典禮、威儀、辭命皆是也,不專以名筆之所書。筆之所書謂之言。若書傳之言謂之文者,數之曰“文成幾何”,蓋指六書而言。六書有義,故謂之文,非緣飾其辭而謂之文也。說如其事,辭如其說,善說者有倫有叙,博征曲喻,聽盈耳焉;善辭者有倫有叙,博征曲喻,書之于策,五采絢焉。是言也,不謂之文也。古之善言者,根于心,矢于口,征于事,博于典,書于策簡,采色焜耀。以此言道,道在襟帶;以此述功,功在耳目,故可尚也。漢乃謂之文,失之半焉。唐以下盡失之。迨乎近世之言文者,妄謂有體,妄謂有法,妄謂有繩墨規矩。二十三代之編籍,阏塞其心;序論傳志之空言,矯誣其理。是以秦以上之言如脔肉,唐以下之文如菜羹;秦以上之言雖少也,重于鈎金;唐以下之文雖多乎,輕于車羽。是何也?務炫于文,束于俗,格而不遂其言也。

   文必有質,今世求文之弊,盡失其質矣。昔京師有琢冰爲人物之形者,被以衣裳,綴以丹碧,神色如生,形制如眞。京師天寒,置之堂背,逾日不變。變則修飾之。往觀者日數百人,皆歎其巧,驚其神。一日語衆曰:孰能與我三鬥粟?吾授之以吾技。人無應者。乃問之曰:吾之技亦巧矣,吾欲鬻技得三鬥粟,而人無應者,其故何也?有笑之者曰:子之技誠巧矣,子何不範金琢玉爲夏殷周漢之器,可以寶而不瓌。今乃琢冰爲玩物,其形雖肖,不日而化矣。吾甚惜子之技巧而非眞,心勞而無用,可以娛目前而不可以傳久遠也。文而無質,亦猶是也!

   物有象,象有滋,取則爲書,有蝌蚪篆籀之文。迨于末世,變爲俗書,媚容佻姿,盡亡其制矣;圖畫者,鑄于鍾鼎以垂法,繪于衣裳以明尊,施于屏壁以示戒。迨于末世,爲川岩爲草木爲羽毛爲士女,以取悅于人,盡失其意矣;古之言變爲今之文,亦猶是也。彼二者雖失也,無與于治亂。若夫文,流爲曲工,流爲末技,以取悅諧俗,使人心輕氣佻,竊譽失眞。道喪于此,其亦百十之十一也!

   知言

   唐子至常州見方子,方子不喜名士,見唐子則大喜,館之書室,談四日夜不倦。方子曰:人皆疑先生之言兵。唐子曰:世之稱良将者,人乎,神乎?曰:人也。所雲大敵者,人乎,鬼乎?曰:人也。唐子曰:若良将克敵,爲神之斬鬼,則吾不敢言。若皆人也,何疑于吾言?彼市裏少年、婦人、小子行詐以欺人,皆兵法也。

   方子曰:先生之文奇矣,吾欲爲文,若何而可?曰:古人豈有所謂文哉,達其言耳。後人喜其言,誤以爲文,世人善爲文不善爲言,如刍馬木鸢,故不奇。我不善爲文,善爲言,如馳馬飛鸢,故人見以爲奇。

   方子曰:昔者先生之治長子也,如之何?曰:爲治未終。曰:雖然,願聞其意。唐子曰:四境如我牆垣,土田如我園圃,道路橋梁如我戶庭,廬舍如我屋宇,蓄積如我倉廪,男女如我婦子,如斯而已。

   葢唐子三發言,而方子三稱善焉。方子饋金與褥,執一扇,請曰:吾二月将入京師,乞先生送我以言而書諸扇,朝夕誦之。唐子樂其知言也,乃言曰:人難知也,觀其貌則敏,聽其言則辨,詢之事則多習,使之治民而民或不便;觀其貌則魯,聽其言則讷,詢之事則十難而不得一,使之治民而民或安之。人之難知如是。昔吳中有名醫,華輿美裘,顔如渥丹,舌如轉軸,疾病之家非其藥不飲也,有病愈者則曰果醫之良,有死者則曰良醫不能生死人。是醫也,不任殺人之罪,而獲顯名厚利者,疾病之家任耳目之過也。吳中多知名士,子未嘗問焉。謂朱熊占良士也,而習于禮。今獨因我書問之,可謂不任耳目矣。吾更言此者,欲子以取熊占者取天下士也。唐子反,書其言于扇,以緻方子。

   鮮君

   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治亂非他人所能爲也,君也。小人亂天下,用小人者誰也?女子寺人亂天下,寵女子寺人者誰也?奸雄盜賊亂天下,緻奸雄盜賊之亂者誰也?反是于有道,則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誰也?師尹皇父無罪,勃貂骊姬無罪,後羿寒浞無罪,何雲無罪?毒藥殺人,不能殺不飲者。伊尹周公無功,何雲無功?良藥生人,不能生不飲者。一賢人進則望治,一小人進則憂亂,皆淺識近見,不知其本者也。海内百億萬之生民,握于一人之手,撫之則安居,置之則死亡,天乎君哉,地乎君哉!

   上觀古昔,堯舜禹啓,治世惟久。夏殷西周西漢,治多于亂。治世多者,雖有昏主,賴前王以安也。其餘一代之中,治世十一二,亂世十八九,前帝澤薄,無以保其後故也。君之無道也多矣,民之不樂其生也久矣,其如彼爲君者何哉!

   天之生賢也實難,博征都邑,世族貴家,其子孫鮮有賢者,何況帝室富貴,生習驕恣,豈能成賢?是故一代之中,十數世有二三賢君,不爲不多矣。其餘非暴卽闇,非闇卽辟,非辟卽懦,此亦生人之常,不足爲異。惟是懦君蓄亂,辟君生亂,闇君召亂,暴君激亂,君罔救矣,其如斯民何哉!嗚呼,君之多辟,非人之所能爲也,天也。天無所爲者也,非天之所爲也,人也。人之無所不爲也,不可以有爲也,此古今所同歎,則亦莫可如何也已矣。

   匡君治國之才,何世蔑有?世無知者,其才安施?雖使臯夔稷契生于其時,窮而在下,亦不過爲田市之匹夫;逹而在位,亦不過爲将承之庸吏。世無君矣,豈有臣乎!然則三代以下,君子之所學不皆廢乎?是不然,君有明昏,世有治亂,學無廢興。善事父母,宜爾室家,學逹于人倫;寒暑推遷,景新可悅,學逹于四時;薄天而翔,騰山而遊,學逹于鳥獸;山麓蔚如,海隅蒼生,學達于草木。吾于堯舜之道,未有亳厘之虧也,奚必得君行道,乃爲不廢所學乎!惟是賢君不易得,亂世無所逃,坐視百姓之疾苦而不能救,君子傷之矣!

   抑尊

   聖人定尊卑之分,将使順而率之,非使亢而遠之。爲上易驕,爲下易谀,君日益尊,臣日益卑,是以人君之賤視其臣民,如犬馬蟲蟻之不類于我,賢人退,治道遠矣。

   太山之高,非金玉丹青也,皆土也;江海之大,非甘露醴泉也,皆水也;天子之尊,非天帝大神也,皆人也。是以堯舜之爲君,茅茨不剪,飯以土簋,飲以土杯,雖貴爲天子,制禦海内,其甘菲食、暖粗衣,就好辟惡,無異于野處也,無不與民同情也。善治必逹情,達情必近人。陳五色于室中,滅燭而觀之則不見;奏五音于堂下,掩耳而聽之則不聞。人君高居而不近人,旣已瞽于官、聾于民矣。雖進之以堯舜之道,其如耳目之不辨何哉!

   人君之于父母,異宮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孝與庶人異。人君之于子孫,異宮而處,朝見有時,則曰天子之慈與庶人異。人君之于妻,異宮而處,進禦有時,則曰天子之匹與庶人異。骨肉之間,驕亢襲成,是以養隆而孝衰,教疏而恩薄。讒人間之,廢嗣廢後,易于反掌。不和于家,亂之本也。親雖至昵,亦有難谏;友雖至私,亦有難語;師雖善誘,亦有難教,而況君乎?人君之尊,如在天上,與帝同體。公卿大臣罕得進見,變色失容,不敢仰視,跪拜應對,不得比于嚴家之仆隸。于斯之時,雖有善鳴者,不得聞于九天;雖有善燭者,不得照于九淵。臣日益疎,智日益蔽,伊尹傅說不能誨,龍逢比幹不能谏,而國亡矣。

   蜀人之事神也必馮巫,謂巫爲端公,禳則爲福,詛則爲殃,人不知神所視聽,惟端公之畏,而不惜貨财以奉之。若然者,神不接于人,人不接于神,故端公得容其奸。人君之尊,其猶土神乎?權臣嬖侍,其猶端公乎?無聞無見,大權下移,誅及伯夷,賞及盜跖,海内怨叛,宼及寝門,宴然不知。豈人之能蔽其耳目哉?勢尊自蔽也。

   直言者,國之良藥也。直言之臣,國之良醫也。除膚瘍、不除症結者,其人必死;稱君聖、谪百官過者,其國必亡。所貴乎直臣者,其上攻君之過,其次攻宮闱之過,其下焉者攻帝族攻後族攻寵貴,是瘍醫也。君何賴乎有此直臣,臣何貴乎有此直名!是故國有直臣,百官有司莫不畏之。畏之,自天子始。昔者明顯帝(神宗)食,庖人進鼈,顯帝食而甘之,舍箸而問曰:吾聞劉光缙禁鳝鼈之屬,安所得此鼈也?左右對曰:取之遠郊。顯帝曰:自今勿複進此,恐犯禦史禁也。以萬乘之尊,下畏禦史,可以爲帝王師矣。

   位在十人之上者,必處十人之下;位在百人之上者,必處百人之下;位在天下之上者,必處天下之下。古之賢君,不必大臣,匹夫匹婦皆不敢陵;不必師傅,郎官博士皆可受教;不必聖賢,闾裏父兄皆可訪治。尊賢之朝,雖有佞人,化爲直臣;雖有奸人,化爲良臣;何賢才之不盡,何治道之不聞!是故殿陛九仞非尊也,四譯來朝非榮也,海唯能下,故川澤之水歸之;人君唯能下,故天下之善歸之。是乃所以爲尊也。

   得師

   太甲違師保之訓,多行不義,商之天下且危矣。處于桐宮,深自怨悔,敬承伊尹之訓,克終厥德。此皇天之所以佑商也。武王崩,成王幼,不知周公之功,以流言疑公,周之天下且危矣。天降烈風疾雷,成王懼,啓金縢之書,乃知周公之忠,迎公而服其訓,卒爲賢君。此皇天之所以佑周也。二君一昏一孺,何速變若是哉!先有得于學也。太甲之嗣位也,伊尹陳三風十愆之戒(巫風:舞、歌;淫風:貨、色、遊、畋;亂風:侮聖言、逆忠真、違耆德、比頑童),謂有一必亡,德無大必興,不德無小必墜。太甲知之矣,然狎于習而忽之,及其去宮室之安而處于陵墓之野,聲色之好絶,左右便習不從,困苦憂思,自悔其過,以爲師保旣放我,羣臣不悅,百姓不服,天下必且叛我,乃自咎往背師保之訓以至于此也。是太甲之改德,由學緻也。成王嗣位于沖年,周公無日不以君臣父子長幼之道訓于王,其戒懲之言,具于詩書,成王聞之熟矣,以其幼也而忽之。及殷人叛,庶孽流言,周公辟于東都,天降疾威,成王是時稍長矣,良弼不在,天怒人叛,如履淵冰,乃追思周公訓戒之言,我不能用,以至此危難罔救也。是成王之改德,亦由學也。二君幼知學,又困于憂患,乃克自反以明心,故知君德必成于學,而學必得師保。

   然必先知學,乃可以得師保。何也?湯有伊尹以遺太甲,文武有周公以遺成王,故有之也不待求也。若夫曆三四世,先帝之動舊無存,其可以寄社稷者,必曆試于百職焉,必博求于天下之賢人焉。繼世之君,身處尊富,狃于近習,不能周知天下之務,又無大患,卽有大患亦不能憂困憤發、撤其心蔽。其心不明,豈能識大賢于衆人之中?且未世學者不純,中無眞得,好爲大言,自信以爲臯夔,人主瞀亂不察,遽委社稷而命之,其不至于覆亡者鮮矣。其在殷,高宗求賢之誠通于上帝,夢得聖人,及得傅說,與之語,果聖人焉,遂以爲相,繼美阿衡。以說之賤,莫爲之舉,未及于試,一言之間遂知其爲聖人,豈高宗之智獨絶于人哉?葢高宗幼居田野,學于甘盤,恭敬靜默,求道不貳,是以神通于心,智辨于言也。是故治天下必先用賢,用賢必先得師,得師必先辨賢,辨賢必先克私,克私必先浚心,浚心必先好學。此自堯舜以來相傳之道,得之則治,失之則亂。治亂之效立見,不可不痛自省也。

   天子之學與士同,曰不同者,郛言也。天子齋居靜存,與陋室同;誦詩讀書,與土牖同;身有貴賤,心無貴賤。亦有不同者,居位如天帝,失位不如農夫,是故天子學同于士,懼而笃學,當百十于士。伊尹未得,先師咎單;傳說未得,先師甘盤;周公未得,先師史佚。卽無此三賢,列士獻詩,瞽獻典,史獻書,師箴,瞍賦,蒙誦,百工谏,庶人傳語,近臣盡規,皆可師也。丹癯不施,苑囿不廣,珠玉不禦,貂錦不服,無有溺其心者,既多受益,又無溺心,譬鏡久昏不能辨形,石以磨之、汞以發之,無形不受、無形不辨。心旣明,則是非無易主,善惡無匿情,大賢大奸并進于前,不察而别。以是求師,而後師可得,豈有榮公專利、皇父厲民之患乎!

   或謂君旣明矣,可以進退天下之賢不肖,雖無師亦可。如若所雲,雖舜亦不能。舜以天下之明爲明,以天下之聰爲聰,故能進退天下之賢不肖。然何以明天下之明、聰天下之聰?非一人能徧察之也,舜之聰明所以能徧天下者,以得禹宅百揆也。禹宅百揆以總内衆職,内衆職總牧伯,牧伯總都邑之吏,遞相稽也。如衣有領,如網有綱,舜則恭己正南面,而天下在其耳目中矣。由太甲成王高宗大舜觀之,吾未見君不明而可以得師,不得師而可以治天下者也。尚文者實亡,尚貌者心亡,明莊烈非得師之君,賀逢聖(後投湖死)謝升(後降清)非爲師之臣,乃于朝畢之時,降萬乘之尊,起對之揖,是于殿廷之上爲優偶之觀也。

   太子

   自昔有言,教太子必擇賢師傅。其在于今,則爲罔上之言。公卿之家,千金之子,且輕師傅,何況太子?使師傅教太子,如使弱羊牽大車。然則太子孰教之?天子自教之。天子能教太子,卽師傅有益于太子;天子不能教太子,卽百伊尹百周公亦無益于太子。太子故尊,必處于卑;故藏,必周于外;故驕,必納于約。凡教太子勿南面臨師傅,進而講學,師西向坐,傅東向坐,太子北向坐。始講,則曰“願受教”,講已,則曰“謹受教”,勿命進退,進退惟命;勿命飲食,飲食惟命;勿命坐作,坐作惟命。公卿有疾,則使問之;有喪則使吊之,有慶則使賀之,出使則使送之,反命則使勞之,入則降階迎之,拜則趨左答之,進規則再拜而受之。凡教太子,春使視耕,夏使視耘,秋使視獲,冬使視藏,毋多從,毋盛衛,毋辟人,親其婦子,知其生養,入其廬舍,知其居處,嘗其飲食,知其滋味,攬其衣服,知其寒燠。農民者王後之本,土茅者殿陛之本,糟糠者肥甘之本,布枲者冕服之本。不知其本,必喪其末。凡教太子觀于桑,則知衣服所自出;觀于牧則知服乘所自出,觀于牢則知鼎爼所自出,觀于澤則知魚鼈所出,觀于圃則知果蔬所自出,觀于山則知材木所自出,觀于肆則知器用所自出。凡教太子,過市則見販鬻之勞,在塗則見負擔之勞,行道則見征役之勞,止舍則見羇旅之勞。凡教太子,有過必撻,臣待師傅,亢不受命,則撻之;不敬大臣,不禮羣臣,則撻之;今日聞言,明日不能行,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農事,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民窮,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物土,則撻之;出而荒遊,不知人勞,則撻之。葢不習牛羊之性者,不可使牧牛羊;不知百姓之生者,不可使治百姓。凡教太子,勿異宮而處,勿異庖而食,勿異笥而衣,異則專主自恣,莫知所爲。豔女賊體,陰寺賊性,衆佞賊智,雖三朝三問,禮嚴文備,如優飾然,何有于教!天子視朝之餘,太子事師之餘,不離左右,慈以笑語,嚴以誨責,三賊不近,一習常安。

   凡教太子,先去女蠱。庶民一婦,晏寝不謹,且以緻疾,且以殀命。乃别宮曲房,美女充之,如置膏澤于冶火之中,如置膠革于淫雨之中,豈有幸哉!自秦以來,人君恒不壽,五十六十爲上壽,四十爲中壽,三十爲下壽。上壽十一,中下十九,皆女之由。是故處太子,少不近女,婚不多禦,奉巾箒、澣衣裳,母擇容,母自置,母敢媟。凡教太子,必除閹蠱。啓阖灑掃振衣釋襪進簋執壺,布衣數人,供使而止。雖老成曆事三世者,使之謹調護、省疾病、視飲食、率羣惰,惟是之責,言宮中之事,則殺之;言朝廷之事則殺之,言百官之事則殺之,言詩書之文則殺之。凡教太子,有不教之教,天子身自爲制,是謂不教之教。天子之宮廣于大都,妃妾不得不備,閹奴不得不多,宮大人衆,将以奚爲?将以宮牆爲城乎?将使妃妾守陴乎?将使閹奴禦宼乎?必大乃尊,必衆乃光,是堯舜茅茨,不主四方;桀纣宮台,實爲盛王。宮室有損無益,妃妾有損無益,閹奴有損無益。日損歲損世損,太子之生,不見宮室之侈,不見閹妾之盛,不見珍異之供,不見珠玉之器,其樸不雕,其志不淫,是以教易行而學易成。

   備孝

   父母,一也,父之父母,母之父母,亦一也。男女一也,男之子,女之子,亦一也。人之爲道也,本乎祖而非本乎外,本之重如天焉。若以言乎其所生,母不異于父,母所從出可知矣,是故重于祖而亦不得輕于外也。禮外論情,服外論義,若之何其可輕也。吾向也知其義而未言,以無文可征也。及讀春秋書杞伯姬來朝其子(莊二七年),其斯義也夫。葢婦人歸甯,細事也,孺子無知,手挈之而來,尤細事也。于來可勿書,況其子乎?惟諸侯來,曰朝。朝,大禮也,以加諸孺子,重其義也。仲尼欲教天下之人,愛其母之所從出如祖父母,愛其女之所出如其孫,故特起朝子之文以見義也。

   人之于父母一也,女子在室于父母,出嫁于父母,豈有異乎?重服于舅姑夫,輕服于父母,非厚其所薄而薄其所厚也。昔爲人子,今爲人母,于是乃有父子焉,乃有君臣焉,固不得以其身爲父母之身也,亦猶爲人後之義也。以言乎所生,男女一也;恩不以服薄,服不以恩薄也。此義吾未言之,以無文可征也。及讀春秋書紀季姜歸于京師(桓九年),其斯義也夫。夫諸侯且不稱字矣,王後之尊,同于天子,乃稱字乎?稱字,所以申父母之尊也。父母之尊,不降于天子,豈降于舅姑。仲尼恐爲人婦者習焉而忘其情,尊舅姑、降父母;近舅姑、速父母;親舅姑,疏父母。故特起王後稱字之文以見義也。

   明悌

   人之大倫有五,今存四焉,其一亡矣。昔者孔子之語其徒也,孝悌惟亟,而言忠或寡焉。江漢源而海委,孝悌源而忠委,有先委而後源者耶,有源盛而委竭者耶?異哉,人之好名甚也!忠之爲名大而顯,史記之,國褒之,昔者明之初亡也,人皆自以爲伯夷,鄉學之士、負薪之賤夫,何與于祿食之貴厚,有殺身以殉國者。當是之時,天下之言忠者,十人而九,孝之名不若忠之顯大也。故當世之言孝者,千百人而一二。

   若夫悌,人莫爲之,亦莫言之。悌道之絶也,葢已久于斯焉矣!吾觀賢士大夫,亦有忠如比幹者也,養如曾參者也,交如叔牙者也,其處昆弟則何如?予之尺縠,則有矜色;乞其鬥粟,則有泚顔;善已,則友資之;惡已,則雠視之;侵已,則盜禦之。姊妹旣嫁,蔑焉忘之,若不知爲誰室之妾者然也。内不自知,責亦弗及,彼自矜爲完行,吾見其不遠于禽獸也。今有居父母之喪,坐作不忘,旣免喪而哀不已也,斯不亦孝矣乎?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子路有姊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見檀弓上)。子曰:奚爲弗除也?曰:吾鮮兄弟而弗忍除也。夫子亦嘗有姊之喪矣,與弟子立而拱尚右也,弟子不知其故,子曰:我尚右者,以我有姊之喪也。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殺之而不怨,事君之道也;殺之而不怨,事父之道也。其于兄弟亦且有然。昔者象欲殺舜,舜則富貴之富。貴奚足雲乎?象憂舜亦憂,象喜舜亦喜,是道也,舜事瞽瞍之道也。人所難能也。舜則施之于弟,且施之殺已之弟。孟子稱舜之孝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父母可以解憂。我且以此稱舜之悌矣。曰:美色富貴不足解憂,惟順于兄弟可以解憂。由斯觀之,可知悌矣。

   人之愛莫私于其妻,詩曰: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蛴,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則愛其色;居同室、寝同栖,則愛其嫟;執蠶績、功針縷、治酒醴、調燔炙,則愛其助;及其老也,長子孫、訓婦女,則愛其成。此性情之常,賢聖之所同也。然愛之之道,則甚下于其兄弟。若子路有妻之喪,可以除之矣,而弗除也,曰:吾思吾妻,而弗忍除也。若堯之二女,日以殺舜爲事,舜幸免于死(此爲寓言),及立爲天子,尊之爲妃,寵之爲夫人,妻憂我亦憂也,妻喜我亦喜也,則是子路者,溺情好内,君子之所薄也;則是舜者,狂疾人也,且不及傑纣之嬖妹喜妲已也。

   昔者高子常問于我矣,曰:君父之重,人皆知矣。若兄弟、若妻、若子,平居奉之,及難免之,其後先輕重若何也?曰:昔也吾嘗愼思之矣,差之爲五等:一曰君父母,次二曰兄弟,次三曰妻,次四曰子兄弟之子,次五曰朋友。子其權之焉?

   内倫

   詩曰:鴛鴦在梁,戢其左翼。鄭氏曰:鳥之雌雄不可别者,以翼知之。右掩左雄,左掩右雌,陰陽相下之義也。夫婦亦相下以成家也。孔氏曰:易之鹹,爲夫婦之道。其彖曰:止而說,男下女。以證夫婦相下之道,恒道也。泰之天下于地,其義亦然。夫天高地下,夫尊妻卑。若反高下、易尊卑,豈非大亂之道?而詩之爲義,易之爲象,何以雲然乎?葢地之下于天,妻之下于夫者,位也。天之下于地,夫之下于妻者,德也。

   古者君拜臣,臣拜,君答拜;師保之前,自稱小子,德位之不相掩也。天子之尊,冕而親迎,敬之也,亦德位之不相掩也。若天不下于地,是謂天亢。天亢,則風雨不時,五谷不熟。君不下于臣,是謂君亢。君亢,則臣不竭忠,民不愛上。夫不下于妻,是謂夫亢。夫亢,則門内不和,家道不成,施于國則國必亡,施于家則家必喪,可不愼與!

   今人多暴其妻,屈于外而威于内,忍于仆而逞于内,以妻爲遷怒之地。不祥如是,何以爲家?昵則易犯,渎則易釁,弱則易暴,孤則易施,遂至大不祥焉。葢今學之不講,人倫不明;人倫不明,莫甚于夫妻矣。人若無妻,子孫何以出,家何以成,帑則孰寄,居則孰輔,出則孰守?不必賢智之妻,平庸之妻亦有之。是則如天之有地,如君之有臣,以言乎位,則不可亵;以言乎德,則顧可上而暴之乎?詩雲: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四牡騑騑,六辔如琴。高山出雲,雨徧天下,天賴以成其施,是以仰止焉,言不可以不敬也。四牡旣良,緻遠不勞,如琴瑟之調焉,言不可以不和也。敬且和,夫婦之倫乃盡。請誦是詩,以爲爲夫者教焉。詩雲:有洸有潰,旣诒我肄。德不能服人,威不能加人,入室而逞于妻,洸乎怒之充也,潰乎忿之不可收也,此何爲者也?人之無良,至此其極。始爲夫婦,終爲仇雠,一倫滅矣。請誦是詩,以爲爲夫者戒焉。

   夫婦

   唐子宿于汪氏之館,汪子(汪撰)數言其少子。唐子曰:子愛男乎,愛女乎?曰:愛男。唐子曰:均是子也,乃我之恤女也,則甚于男。汪子問故,曰:好内非美德,暴内爲大惡。今之暴内者多,故尤恤女。汪子曰:然。吾之交友亦多矣,處室數十年,無變色疾聲者,惟見先生與城西劉子。其它則暴其妻不如待其仆者,亦數見之矣。唐子曰:君不善于臣,臣猶得免焉;父不善于子,子猶得免焉;主不善于仆,仆猶得免焉。至于妻,無所逃之矣。汪子曰:先生有賢妻,故能相和以處。婦人智窒而見不通,嘗不順于其家,非盡夫之過也。曰:不然。天之生物,厚者美之,薄者惡之,故不平也。君子于人,不因其故,嘉美而矜惡,所以平之也。人有二子,一賢一愚,當孰憐?必憐愚者。人有二妾,一美而慧,一醜而愚,當孰憐?必憐醜而愚者。而況于妻乎?且怒者,君子善世之大樞也。五倫百姓,非恕不行,行之自妻始。不恕于妻而能恕人,吾不信也。必其權利害,結交與,非情之實也。汪子曰:莫難于處有妾之妻。曰:昔吾先君有二妾,一餘氏,一畢氏,衣襦簪飾之用,未嘗一問。我年十歲,先君戲以二竹篦使我間遺畢氏。畢氏不受,推之于我之懷中,曰:爲我反之,我不阙此。我卽阙此,當請于夫人也。先君殁,嘗侍先母,夜飲言往事,而因及竹篦。先母大笑曰:孝哉子乎,不知有母,但知有父。汪子曰:有妾如此,亦良妾也。曰:非妾之良也,吾先君處之有道也。

   居室

   王子揆喪妻。明年,将再娶妻,期三月而後就館。或曰:子旣娶,一月可卽來,柰何期之三月之後也?王子曰:吾恐夫婦之意未合也。與居三月,意旣合,乃可與之言。悅吾之言,誘之以善,其從必輕;戒之不善,其去必易,而後可以事姑,可以宜家。此吾所以三月乃來也。蔣生在側,王子謂之曰:子若娶,必疏于妻者也。子好交好遊,或月不歸,或歲不歸,或屢歲不歸。歸則出之日多,入之日少,入則朋來之時多,見妻之時少。度子之情,歡于友而愠于妻,逆意于外而作色于内,将必不免。人不我親而我親之,人不我愛而我愛之,人不我敬而我敬之,天下無此人情。以是責妻之不良也,難矣。唐子曰:善哉予揆之論夫婦也。人皆以爲夫婦之愛常厚于四倫,其實不然。吾見以爲夫婦之相好者,皆由于溺情;溺情,皆由于好色,非是則必相疏,甚者或至于乖離。葢夫婦之道,以和不以私,和則順于父母,私則妨于兄弟。和則不失其情,私則不保其終。好内者,君子之大戒;戒私也,非戒和也。雖然,上德者少,兇德者少,中德者恒多。中德者,道之善則善,道之不善則不善。唯兇德不移。妬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妬而至于無後,則兇矣。傲者,男子之所不免也,傲而至于淩夫犯上,則兇矣。聖人之所不能化者有之矣。不得舉是以難王子之言也。

   誨子

   昔楊介夫(廷和)謂其子用修曰:爾有一事不如我,爾知之乎?曰:大人爲相,位冠羣臣之上,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大人爲相,三歸而爲鄉人創大利三焉(其歸鄉修堰、移建坊費修城、置義田),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曰:天子南征,大人居守,政事取決如伊尹周公之攝,此愼之所不如也。曰:非也。敢問愼之所不如者何事?楊公笑曰:爾子不如我子也。

   唐子曰:鄙哉楊公之語其子也!多其子之爲狀元(正德六年),而又有望于其孫?請爲更之,謂其子曰:愼乎,爾知爾之不如我乎?君子之道,修身爲上,文學次之,富貴爲下。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雖終身爲布衣,其貴于宰相也遠矣。苟能修身,不愧于古之人,雖老于青衿,其榮于狀元也遠矣。我之教子,僅得其次。爾之教子,且不如我,我複何望哉!

   善施

   禮曰:君子不盡人之歡,不竭人之忠,以全交也。此受交之道,非緻交之道。君子于人,歡必不盡,忠必不竭。驕吝者,富貴之恒疾,下人于揖坐,近人以辭氣,不可以免其驕也;饋金于人,視其人之有聞而厚之,不可以免其吝也。直能與善,忠能緻謀,博能益寡,須濟以财則反之。臨财可以辨賢。

   唐子有姊之喪,有鄉先生來吊,蚤未盥,攬衣而出,先生責之。人皆稱直焉。他日舉殡,衆助之而謝弗與也。唐子有族大夫富,居教之居,仕教之仕,鄉人稱愛焉。他日罷縣,乞其負,而歸之半也。施學而居财,世多其人矣;學必非學。詩雲:不僭不賊,鮮不爲則。取友之道也。詩雲:心之憂矣,子之無服,交友之道也。

   大信必謹于小,急難相要,苟非忍者,不失其言也。是不足以爲信。必釜鬲之約,三年不忘,不易其日,不易其物,有賈于交廣者,或語之以欲得椰實。比及三年而反,其人已死矣,乃陳椰實于位而告以複之。唐子聞之曰:推斯義也,可以寄社稷矣。亂國之人心散,非信不能結也;貧士之言輕,非信不重于人也。其不然者,不由于中,其外莫喻;積之不漸,其行不洽。

   唐子之妻問于唐子曰:子行忠信而人多不悅,其故何也?曰:稻麥谷之美者也,炊之不熟,人将棄而不食,豈可以咎人哉。吾反而求之釜甑中矣。

   唐子曰:善佞者必以信行佞,善詐者必以信行詐。世多悅之。不悅,非君子所病也。君子之處貧士惠非難,不慢爲難;惠焉而将之以慢,不得不受,是受慢也。使其受之,惟禮所安,惠之善也。辭受者,禮之大節,士之知義者不敢廢也。以慢受惠,所以免死也。豐其酒脯以餐之,則感其德而心傷;恤其父母之老而賜之帛,則感其暖而心傷;哀其妻子之餓而饷之粟,則感其飽而心傷。感之者,感其救死也;傷之者,傷已之辱于受也。慢者,非禮文之疏,飲食之薄也。共揖不失,其覩若無;問答不失,其語若忘,是慢也。禮有儀,有實,見尊于已者而下之,見已敵者而衡之,見卑于己者而上之,禮之儀也。接賤士如見公卿,臨匹夫如對上帝,禮之實也。儀有尊卑,實無厚薄也。

   甚矣世之衰也。雖不義之财。君子亦取焉!仕者鬻獄以惠人,求者鬻獄而得之,以爲無害于義,不知其爲盜也。揚人之善,德之大者也,能揚一鄉之善者,必使聞于一鄉;能揚一方之善者,必使聞于一方;能揚天下之善者,必使聞于天下。知善不揚,是蔽其善。蔽善之人,天命不佑。揚人之善,不啻顯其善也;善既廣聞,與之者衆,必有周其窮乏,救其急難者。唐子之母弟(李長祥)之子隍,來自番禺數千裏,求葬不獲,問于唐子曰:子何以得葬吾姑?唐子曰:吾友魏叔子葬之也。曰:吾聞叔子之死,先姑之葬四年,前資之乎?曰:非也。吾著書而人不知,叔子樂稱之,人多知之者,以是得助。是葬吾父母者,叔子也。

   用财之道,必先凍餓,葬次之,婚次之。今年不葬,可待來年。今年不婚,可待來年。不惜重施之,爲其足稱于人也。朝不食,不能待夕;夕不食,不能待朝。綴絮無溫,蜎體不直,一日寒侵,強者病,弱者死。忽其急而緩是謀,昧于施矣。惠人之道,必先魯弱,強有力者次之,敏多謀者次之,忠獻之後次之。天薄其生,人憎其貌,吾不恤之,是助天人爲虐也。自緻有半,所藉有半,助之易矣。從而壹之,則不得其半,況反之乎?

   聽訟之道,必先負擔,巨室多财次之。奪之十束薪,立絶其食;負千金于萬金之家,曾不少損其啓處。有司常置小而論大,是重餘财之得失而輕夫婦之生死也。爲政之道,必先田市,死刑次之,盜賊次之。殺人之罪,一縣之中歲或一二人;多盜之方,一府之中歲不數見,其爲害也恒少。農不安田,賈不安市,其國必貧。無殘而民多死亡,無盜而室多空虛。農安于田,賈安于市,财用足,禮義興,不輕犯法,是去殘去盜之本也。

   千金之産,其生百五十,分而三之:一以爲食,一以待不虞,一以周饑寒。倍之,則兇歲可備焉。千金之富,可惠戚友;五倍之富,可惠鄰裏;十倍之富,可惠鄉黨;百倍之富,可惠國邑;天子之富,可惠天下。

   交實

   若有友焉,見唐子有憂色,則問之曰:子何爲不豫?曰:無食也。是友也退而歎曰:吾且無失之于行道之人,況良友乎!于是周之。已其富者與,發廪而輸之粟,發箧而饋之金,終其身無乏焉。已其貧者與,釋敝衣以遺之,分疏食以饷之,不須臾緩。姑以救其一時之急,且徐謀之以善其後焉。

   若有友焉,知唐子秋不嘗,則必問之曰:子何爲不祭?曰:無以供尊俎也。是友也慨然而歎曰:祭大事也,死不能祭,猶生不能養也。不亦傷乎!其周之。于是使人遺之一肩豕,一膞羊,雙雞匹魚,旨酒嘉谷。富則如是。貧則魚蔬醴酒,皆可助之以成禮焉。告之曰:秋分逝矣,雖後,可追也。子以貧失,非以事失。今日不能,明日追之。明日不能,再日追之。其何傷!禮雖無文,是亦禮也。

   若有友焉,知唐子無妾,則問之曰:子無子,何爲不買妾?曰:無财也。是友也入寝不安,撫子不樂,飨祀不忘,爲之圖買妾。計己之廪箧而有損焉,計己之出納而有損焉,計己之昏姻燕币而有損焉。日損之而不足,則以月。月損之而不足則以歲。今歲損之而不足則以來歲,必濟而後已。其或諸計之而終無濟也,則告于其仕之識者,告于其友之好義者,未得所請,則如棼冒勃蘇(申包胥)泣于秦王之庭,雀立而不轉。則忍者必動心焉,吝者必強助焉。不然,豈以朋友之交而不能爲圖二十餘金,豈以二十餘金之微而坐視千百世之故家絕于一日哉!諒爲友者不當如是矣。

   吾之爲此言也,非觖望于我友也。立此三義,以明朋友之道固當然也。若我與友易位而處,以是待友,務竭其力以完我分,奚以自多乎哉!

   或曰:友也者,所以講學進德也,非以财交也。固也,然而凍餓偪矣,不可以言禮;考妣餒矣,不可以言孝;先澤斬矣,不可以言傳。于斯講學,何學可講?于斯進德,何德可進?必使不陷于死、不絶于先、有繼于後。此三者,正所以講學也,正所以進德也,是所賴于二三友也。

   食難

   唐子有冶長泾(距長洲縣城27裏)之田三十畝,謝莊之田十畝,佃入四十一石,下田也。賦十五,加耗,加斛(爲保足額足量所加征者)及諸費又一焉,爲二十三石。大熟則餘十八石,可爲六口半年之用;半熟則盡稅無餘,歲兇則典物以納。嘗通七歲計之,賦一百五十四石,豐兇相半,佃之所獲不足于賦,典物以益之者六斛,而典息不與焉。于是有田而無食,且有害于食,将及于凍餒矣。乃謀諸婦曰:不可以爲家矣,吾欲賤鬻此田,歸衷(其養子,姓沈)于其家,任原(其仆,姓唐?)所之。鬻田之金,子懷大半,以寄食于王氏之壻(聞遠)。我懷小半,遊諸名山,寄食于僧舍。人之生也,豈能常保?夫妻家人,終歸于無。聚處之日無多,母戀此也!婦曰:不可。吾老矣,豈能複俛首于他人之宇下,察顔觀色,以求無拂于人?吾不能也。所欲多違,所惡多受,吾不堪也。且子亦老矣,衰而多病,獨身遠遊,無左右之者,飲食不時,寒暖不适,若有疾病,其誰将之!此尤不可爲者!子其更爲計焉!唐子數日思之,而無以爲計也。籲嗟乎!明之賦于吳者,半其田之所獲。建文皇帝令畝稅一鬥,至仁也。成祖篡立,則複其故。若今得畝稅一鬥,吾守四十畝之下田,歲熟則有三十七石之粟,可以足食;半熟則收半、謀半可以無饑;大兇則一歲之計猶可假貸典鬻,雖不免于饑,而猶不至于死。夫妻仆婢,豈有離散之憂哉。今若此,雖有善爲謀者,亦無可如何矣!

   有言經可賈者,于是賤鬻其田,得六十餘金,使衷及原販于震澤,賣于吳市,有少利焉。已而經之得失不常,乃遷于城東,虛其堂,已居于内不出,使衷、原爲牙,主經客,有少利焉。

   客有诮之者曰:先生昔嘗舉于阆中之場(時順治14年,28歲),宦于丹朱之封(時康熙十年,42歲),亦不賤矣。秉心不貳,爲行無遺,獨違乎末俗所尚,可謂高矣;學詩書,明春秋,而身合乎古人之義,人皆稱爲君子,可謂賢矣。今春秋高矣,乃自污于賈市,竊爲先生不取也。唐子曰:天下豈有無故而可以死者哉!伯夷叔齊餓死于首陽之下,所以成義也。非其義也,生爲重矣。今欲假布粟于親戚而不可得,假束藁于鄰裏而不可得,或得擔粟于朋友而不可爲常。一旦無米無藁不能出戶,豈有欵門而救之者!吾雖不貴、不高、不賢,亦父母之身也,其不可以餓死也明矣。今者賈客滿堂,酒脯在廚,日得微利以活家人,妻奴相保,居于市廛,日食不匮,此救死之術也。子不我賀,而乃以诮我乎?客曰:天下惟匹夫匹婦,無能無所與之人,乃有死亡之患。其有薄伎者,雖困窮無傷也。以先生之文學,逹于政體,爲奏爲檄爲谕,足以開人心而顯令譽,上之可爲幕府之賓,下之亦不失爲司郡之館客,亦足以給家食。奈何而自卑若此?唐子曰:子雖明于計而不明于時。上古無養賢之名,中古乃有養老之禮。養老所以教孝也,非爲飲食之也。蓋其時上富下足,賢者皆已在位,無待于養,此盛世之風也。降及下古,争用甲兵,不尚禮義,士乃貧而無節,于是富貴大臣收而置之門下,肉食者幾千人,而皆得以贍其室家。又若關市疆場諸小吏,人皆可爲之。降及末世,又有辟召署職之門,士之貧者猶有所藉焉。斯二者,降志屈身,士道亦既喪矣。然而士之無田,不至于饑餓困踣者,猶賴有此就食之所也。其在于今,鬥食小官皆出于朝廷選授,雖有賢能不得爲也。昔之辟召,猶盛事也。公卿賤士,士無及門者,不敢望其犬馬之食,卽求其鵝鹜之食而不可得也。昔之緻客,猶盛事也。若其所好,則有之矣:善賈之徒、善優之徒、善使命之徒、善關通之徒。此諸徒者,多因之以得富貴矣。此其伎,士能之乎?卽能之,其可爲乎?子若有可得之途,吾不及纓冠而從之矣。客曰:吾嘗聞先生與人言學,内制心,外制行,先明義利之辨。此吾所心服者。民之爲道,士爲貴,農次之,惟賈爲下。賈爲下者,爲其爲利也。是故君子不言貨币,不問羸绌。一涉于此,謂之賈風,必深恥之。夫賈爲下,牙爲尤下,先生爲之,無乃近于利乎?願先生舍此而更圖爲生之計。唐子曰:呂尚賣飯于孟津,唐甄爲牙于吳市,其義一也。

   守賤

   唐子谒貴者,達名,不稱晚。曰:吾不敢也。吾爲貧而仕,爲知縣十月而革爲民,吾猶是市裏山谷之民也,不敢與大夫士論尊卑也。

   孟子曰:天下有達尊三:爵一,齒一,德一。唐子曰:天下有三尊,我獨有其二焉。或曰:何謂也?曰:爵之尊不逹于我也。或曰:志傲貴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爲貧而仕,爲知縣十月而革爲民,吾猶是市裏山谷之民也,不敢知爵之尊也。

   中庸曰:天下之達道五: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唐子曰:自古有五倫,我獨阙其一焉。或曰:何謂也?曰:君臣之倫不逹于我也。或曰:子居盛世,志巢父乎?曰:非然也,吾不敢也。吾爲貧而仕,爲知縣十月而革爲民,吾猶是市裏山谷之民也,不敢言君臣之義也。

   獨樂

   居沃洲之山者曰石氏,居南洲之山者曰丁氏(在浙江新昌),此二氏者,東漢之民也。山深城遠,世耕于斯而無達者。昔者明之亡也,唐子從其父避于南洲,有田一頃,有圃五畝,有竹延山三裏。父食雞豕,奴牧羊耕灌,春[舂]葛蕨,将以爲石丁氏也。舅(李長祥,爲明侍郎)戰石郭,乃去之而居于五湖之濱。唐子之父有疾,謂唐子曰:浙江之上,三泉之隩(指蘭溪),我唐氏之所出也。其山可隐,我幸未卽死,将往居之。寝疾以沒,不得徙焉。

   當是時,唐子之年二十有一矣。欲得志于天下,嘗讀漢書至嚴光傳,勃然大怒,椎幾而起,投書于地,罵之曰:猾賊,我知汝折辱聖主,爲王莽報仇者也。婦聞之大驚,以爲與客争鬥也,疾趨來視之,唐子告之故。婦笑曰:君自無所發憤,嚴光何罪焉。當是之時,氣蓋天下,上望伊呂,左顧蕭張,豈不壯哉!母老無食,乃出而遠遊,度熊耳之山,幾爲虎傷;困于會稽,危于大别(疑指漢陽之魯山)之江;宦于長子,再辱于燕,陒于滑衛汝淝之間。如是者二十餘年,卒無所得食,形貌牿委,志氣銷亡,于是乃慨然而歎,謂其妻曰:吾甚悔向者罵嚴光之過也。

   或與唐子論隠,曰:隐者辟世,猶麋鹿之辟人也。鄙夫患不得其君,猶犬豕之豢于人也。二者,性相反也。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隐者之情,是以雲爾也。堯得而豢之,桀亦得而豢之者,犬豕也;見桀而逸,見堯而亦逸者,麋鹿也。君子遇堯不爲麋鹿,遇桀不爲犬豕,适于時而已矣。曰:豪傑失志,與沮溺遊,顧瞻卿相之位,得毋動于心乎?唐子曰:不然也。子未識隐者之情,是以雲爾也。君子之行藏,近譬諸身,其猶寝興之于晝夜乎:披衣而興,目用明,耳用聰,口用言,體用儀。非故爲動也,當晝則然也。及其滅燭而寝,雖有錦繡丹青之文,不欲觀也;雖有箫鼓琴瑟之音,不欲聽也;雖有煎熬燔炙之味,不欲嘗也;雖有冠帶輿蓋之美,不欲禦也。非故爲靜也,當夜則然也。順時而隐,猶當夜而寝也。當是之時,加以卿相,富以黃金,是猶夜起寝者,與之觀色而聽音、甘味而樂遊也,豈其所願哉!

   天地之始,生民之初,無治無亂之世,不可得而見也。人生行年二十,不知十七年之世;行年五十,不知四十七年之世,而況生民之初!是不然也。古亦此天地也,古亦此日月也,有擾天地而眯日月者,是以不可得而見也。及去而之深山之中,與草木并生,與鳥獸并遊,不見城郭,不見朝市,無錦耀褐,無車加徒。生民之初,亦若是焉耳。惟聖人能善污世,其次處之,又次避之。避之者,避于此也。

   老聃曰:天下有大患,爲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唐子曰:何謂大患?腰領不能當挺刅,面目不能當僇辱,腹腸不能當症結,易铄之精不能當憂慮。是謂大患。何謂有身?人有此生,惟知此身;狥名以顯身,狥爵以尊身;狥财以肥身,是謂有身。何謂無身?人皆有生,我獨得其所以生;人皆有死,我獨得其所不死。不以生者喪其所以生,不以死者喪其所不死,是謂無身。愛者欲中其愛,憎者欲中其憎,是以身爲的也,豈不殆哉!我不自愛,孰能愛我?我不自憎,孰能憎我?不能愛我者不能辱我,不能憎我者不能殺我。火能流金,不能焚空,夫是之謂無患也。

   養重

   苟非仕而得祿,及公卿敬禮而周之,其下耕賈而得之,則财無可求之道。求之必爲小人之爲矣。我之以賈爲生者,人以爲辱其身,而不知所以不辱其身也。雖然,身爲賈者,不得已也。溺而附木,孰如無溺。昔者荊州大水,饑者萬人。張居正爲政,皆食而活之。是時荊州之士二百餘人,賴食以活者五十人,其不食之者,皆有田而有蓄者也;其食之者,皆無田而無蓄者也。于是得食者皆德之,而處于居正門下,大則貴,小則富。及居正沒,皆禁不得進用焉。

   昔者蜀有二士,曰駱純,曰殷正,以文學稱。楊榮爲相,使使奉書币二,而屬之于布政使曰:駱殷二子,蜀之隽士也。吾懷其人久矣,君其爲我緻之來。于是駱子貧而無妻,教生徒于鄉裏;殷子富有田園蓄牧山林之饒。駱子受書币,越三日而啓行;殷子辭以疾,固不肯行。其友勸之行,殷子曰:吾非不知楊公之賢,可與爲交,且力能進用我也。然富貴之家不可客也,危疑之朝不可居也,車馬之上,不如我山居之安;公卿之祿,不如我歲入之多。舍己之安而任人之危,舍己之多而受人之少,不待智者而知其不可矣。遂終身隠而不出焉。

   夫荊士、駱子之不能守其節者,食不足也。殷子之能守其節者,食足也。節之立不立,由于食之足不足。食之于人,豈不重乎!其在古昔,諸侯能恭儉者,保國之君也;大夫能恭儉者,保家之主也。今之爲士者何獨不然?若數口之家,有五十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無饑矣;有百畝之田,儉而守之,可以自足矣;有二百畝之田,儉而有蓄焉,可以周親戚鄰裏矣。顧有此田實難。無則固窮,有之則儉守勿失、以遺子孫,是立身垂後之要道,不可不察也!

   居山

   唐子病不見賓,有欵門者,仆婦以一簡一箋[箋]入:簡署黃山道人方熊(烏程方熊,字飛厓,有帶湖草堂集、南浔文獻志,不知是否此人),箋[箋]乃人所爲“賦歸黃山”詩也。詩道景物,而不言所居之志。唐子曰:斯人也與作詩者,皆不善居山。居山者,樂其有喬林幽谷乎,樂其有鳴鳥遊魚乎,樂其茅宇場圃之安乎?古之賢者,避世而入于深山之中,雖樂其有此,而所樂不在焉。流俗同尚,與之言仁義道德,則或非之;以爲是者,亦悅于名,不得其實,非若渴之遇飲,饑之遇食也。有實緻之行者,則以爲迂而不悅,豈惟師友,且無可與之爲鄰者。于斯際也,若可不求食而無饑,去而避之深山之中,不亦宜乎!上聖卽性而善,賢者動于遇而善,未賢者擇所處而善。目不覩營營之形,耳不聞穰穰之聲,居不見巍巍之象,所以遠習也。市朝之間,豈不可以爲學哉?不于動心者制心,亦便于自修也。若見山而後樂,見水而後樂,樂不在心而在外,則山與水雖遠于俗,亦溺心之物耳。

   堯峰(在吳縣靈岩)之下,有比丘洪源,遺唐子以巨篁之根。與之處數日,見其身如丘山、神如淵水,無疾言,無矜色,無流視,無傾聽,心服其靜,而自憾未能也。去數旬而複見,則憔悴枯槁,面有憂色。問以胡爲若此也,曰:吾徒多人,日食不給,是以若此。唐子口不言而心笑之曰:是靜于象而不靜于心者也。然則見山而适,有奪其山者而不适;見水而适,有奪其水者而不适。不寓于山水而壹于山水,則喬林幽谷猶之城郭市廛也,鳴鳥遊魚猶之優伶歌舞也,茅宇場圃猶之峻宇雕牆也。

   貞隐

   凡物之生必有其用:金木土石人之所資,布帛稻麥人之所養,奚必珍寶?敗屋之瓦廢牆之礫,人之取之則無遺焉。物且有然,而況天下之賢人乎!賢而不緻于用,吾見其不瓦礫若也。父子之恩,君臣之義,豈徒大倫之不可廢哉?恩以成材、義以緻用也。今夫弓之爲物,可以禦暴可以定亂,物之可貴者也。然而良工爲之,必得善射者引而發之。苟不操于善射者之手,則亦筋弛角撥弦絶已耳。雖有良材,天下之棄材也;雖有良工,天下之棄工也。身猶弓也,父猶良工也,君猶善射者也。故夫不得乎君而居于林、觀于川者,心雖樂之,非所願也,不得已也。

   古無許由。許由者,是莊周之荒言也夫。當是之時,謀尊滅仁,謀富滅義,争城争地,覆軍殺将,血流海内。馳說之士不骛于西則骛于東,不骛于東則骛于西;黃金在前,白璧在後,天下之士大夫相鬥而取之,如羣犬之攫骨也。莊周惡之,則爲之言曰:堯讓天下于許由曰:夫子日月也,我爝火也,我不能治天下,請緻天下于夫子。許由曰:我居于林而飲于河,我何以天下爲哉。其設爲斯人也,猶畏累虛(庚桑楚者居畏壘之山)、庚桑楚之倫也。若果有斯人,洪水冐陵,五谷不播,笑踞高山,視民如蛙鼈,雖百四兇之罪,不足以戮之。堯必誅之,着之戒命曰:後世有行堅而僻,無君臣之義,不同百姓之憂者,有如此許由矣。至德之世,莫如堯舜,若遇其時,願爲夔龍之家奴,出則從輪,入則操箒,飽其食餘之食,暖其弊垢之衣,死則裂帷而葬之,榮莫大焉,尊莫甚焉!

   昔者伯夷、少連、虞仲、夷逸(屍子:夷逸者,夷詭諸之裔。或勸其仕,曰:“吾譬則牛也,甯服轭以耕于野,不忍被繡入廟而爲牲),遭亂世能高其志,是以先師亟稱之。自夫世多濁行,人有矯情,不知賢哲時駕時息之道,而乃迹其所處,昧其所懷;迹其所樂,昧其所憂。于是以富貴爲陋,貧賤爲高;卿相爲污,野人爲潔;亂不出,治亦不出;桀纣招之不來,堯舜招之亦不來。若此者,禽鹿之類也,論于賢哲之隐,如龍與蚓,其辨遠矣。

   天地之氣,不能有解而無閉;日月之行,不能有盈而無虧;九淵之龍,不能有升而無潛;蚓蟻之族,不能有啓而無蟄;曆數之運,不能有清而無濁;聖人之道,不能有興而無廢。此際窮之厄,亦時極之常也。愚者反之,智者順之。反之者溺其身堕其名,順之者藏其身而母喪其寶焉。昔者呂望之未遇也,不逆意其得志于八十之年也。使其七十九歲而死,一東海之老布衣耳。當其七十九歲之前,年老困窮,無以資口食,居朝歌之市操刀屠牛,又之孟津,天下之沖,行旅往來者多,身自執炊賣飯以給食。此市販者之所羞,闾裏少年之所笑也。呂望則安之,樂爲賤行以沒世,豈常以其兵法奇計出幹諸侯,而望身封東海、澤流子孫哉?故夫賢哲之隐,知命之至也,守身之道也,虎決而屍默者也,鷹揚而龜息者也。非以爲名高也。

   爲學之道,制欲爲先。彼出而不能反、申而不能屈,必至溺其身、堕其名。博學智士,蹈此者多矣。此無他,欲敗之也。人之情孰無所欲?得其正而安之,不得其正則棄之,是爲君子。得其正而溺之,不得其正而強遂之,是爲鄙夫。人所欲者,食色衣處是也。藜藿之菜,不如羊豕之味;布褐之衣,不如貂狐之溫;窮巷之妾,不如姬姜之美;蘆壁之屋,不如楠棟之居。此數者,君子豈不欲有之哉?然非其時,則醜其美而甘其惡者,是何也?蓋以食其肉,是豢我也;束其帶,是械我也;衣其錦繡,是塗墨我也。

   唐子飲酒,其妻烹瓜以進。唐子甘之,食之而飽。以食其妻之兄,其妻之兄笑而不食。唐子曰:毋笑甘瓜也,則近于道矣。昔者先子浮河而東,見築防者,語同舟者曰:吾聞之,一指之穴,能涸千裏之河;一脔之味,能敗十世之德。乃今于茲見之。夫脔瓜之辨豈小哉,得失之大判也!

   人之情,道德不如人則不知恥,勢位不如人則恥之。賢者不與立則不知恥,妾婦不爲禮則恥之。有不忍小辱而甘蒙天下之大辱者,是又不可以不察也。昔陝之南有嵇生者,家貧而好讀書,三試三黜,愠而歸裏。有娶婦者,召客飲酒,其延之上坐者,盡豪貴人也。酒數行,主人出玉巵勸客,以奉豪貴者,而不及稽生。稽生大慚,若無所容其身者。歸謂其父曰:主人出玉巵勸酒而不及我者,薄我之貧賤也。人不可以不富貴。我若不富貴,無以生爲也。既而李自成入關,嵇生迎之,伏谒道左,以策幹之。自成以唐制命官,以稽生爲京兆尹。嵇生坐堂上,使召不飲我以玉巵者至,則伏地請死罪。嵇生笑曰:我昔飲子之家,子不飲我以玉巵。使我今日飲子之家,子其飲我以玉巵乎?陜之人至今以爲笑。士之欲潔其身者,毋恥于玉巵之不及,則幾矣。

   大命

   歲饑,唐子之妻曰:食無粟矣,如之何?唐子曰:以粞(碎米)。他日,不能具粞,曰:三糠而七粞。他日,猶不能具。其妻曰:三糠七粞而猶不足,子則奚以爲生也?曰:然則七糠而三粞。鄰有見之者,蹙額而吊之曰:子非仕者與,何其貧若此也,意者其無資身之能乎?唐子曰:不然。魚在江河,則忘其所爲生,其在涸澤之中,則不得其所爲生。以江河之水廣,涸澤之水淺也。今吾與子在涸澤之中,故無所資以爲生也。子曷以吊我者吊天下乎!

   唐子行于野,見婦人祭于墓而哭者。比其反也,猶哭。問:何哭之哀也?曰:是吾夫之墓也。昔也吾舅織席,終身有餘帛;今也吾夫織帛,終身無完席。業過其父,命則不如,是以哭之哀也。唐子慨然而歎曰:是天下之大命也夫!昔之時,人無寝敝席者也;今之時,人鮮衣新帛者也。

   唐子曰:天地之道故平,平則萬物各得其所。及其不平也,此厚則彼薄,此樂則彼憂,爲高台者必有洿池,爲安乘者必有繭足。王公之家一宴之味,費上農一歲之獲,猶食之而不甘。吳西之民,非兇歲爲麲粥,雜以荍稈之灰;無食者見之,以爲是天下之美味也。人之生也,無不同也,今若此,不平甚矣!提衡者權重于物則墜,負擔者前重于後則傾,不平故也。是以舜禹之有天下也,惡衣菲食,不敢自恣。豈所嗜之異于人哉,懼其不平以傾天下也!

   唐子之父死三十一年而不能葬,母死五年而不能葬,姊死三十年而不能葬,弟死二十九年而不能葬。乃遊于江西,乞于故人之宦者,家有一石一鬥三升粟,懼妻及女子之餓死也。至于繡谷之山(疑指廬山)而病眩,童子問疾,不答。登樓而望,慨焉而歎曰:容容其山,旅旅其石,與地終也!籲嗟人乎!病之蝕氣也,如水浸火。吾聞老聃多壽,嘗讀其書曰:吾惟無身,是以無患。蓋欲竊之而未能也。

   破崇

   屈原之死,疑有祟焉,或湘水之神爲祟與?今人但知人不得其死則爲厲鬼,而未究古者列星山之神皆能爲祟。原也發而爲言,皆非人世之言;其心志所往,皆非人世所及之境。見神見鬼,神語鬼語,魂已上天,魄已入淵,可畏也。使當日者其弟子若宋玉之徒,見其師之迷亂,往蔔于鄭詹尹(蔔居),詹尹必曰:湘水爲祟。則至湘水之濱,備牲沉玉以穰其災,原或免于死乎?婦人自殺于房,丈夫自沉于河,有物使之也;原其斯類與?不然,原亦賢者也,營營青蠅無傷正直,丘中有麻,益見高蹈。彼豈未之誦與?而以父母之身飽淵魚之腹,生死不明,得失罔辨,非有物使之乎?是爲忠祟!伍員不忍其父之死,托身雠國而爲之弑其君,身爲亂賊之首,激烈狂悖,以求遂其志,是爲孝祟。宋襄公爲仁祟,季路爲義祟,荀息爲信祟,奚啻是哉!莊周傷道喪世亂由于利欲,而矯之以虛無。虛無非差也,無之,所以求其有也。今讀其書,不知其心安在,不知其明心之方安在,诋堯舜、诋仲尼,縱橫颠倒,莫測其端。卒之其心無主,如火燼塵散,與利欲同歸于滅亡。是爲道祟。忠孝大倫也,仁義信美德也,道大路也,不正其心,不得其方,失身之王,禍人之國,其害甚大,若之何不省也!

   吾聞祟有二:有外祟,有内祟。内祟成而後外祟得以中之,似德非德,似道非道,以至美色厚利,奇器夏屋,皆外祟也。似德是德,似道是道,以至好色好利,僻嗜宴安,皆内祟也。心智闇塞,執見罔覺;血氣偾張,往而不反;趨歧爲正,發狂爲聖。于是智者入于非僻,愚者溺于邪淫,心化爲妖矣。豈必彭生形見、申生人語,而後爲禍哉!春秋是非之準也,其所予奪,大異常見。人以爲忠,而春秋以爲非忠;人以爲孝,而春秋以爲非孝;人以爲仁,而春秋以爲非仁;人以爲義,而春秋以爲非義;人以爲信,而春秋以爲非信;人以爲道,而春秋以爲非道。明于此,而後内祟不起,外祟不入。

   博觀

   唐子見果臝,曰:果臝與天地長久也。見桃李,曰:桃李與天地長久也。見鸜鹆,曰:鸜鹆與天地長久也。天地不知終始,而此二三類者,見敝不越歲月之間,而謂之同長而并久,其有說乎?百物皆有精,無精不生。旣生既壯,練而聚之,複傳爲形。形非異,卽精之成也;精非異,卽形之初也。收于實,結于彈(蛋),禅代不窮。自有天地,卽有是果臝鸜鹆,以至于今。人之所知限于其目,今年一果臝生,來年一果臝死;今日爲鸜鹆之子者生,來日爲鸜鹆之母者死,何其速化之可哀乎!察其形爲精、精爲形,萬億年之間,雖易其形而爲萬億果臝,實萬億果臝而一蔓也;雖易其形而爲萬億鸜鹆,實萬億鸜鹆而一身也。果鳥其短忽乎,天地其長久乎?果鳥其易形而短忽乎,天地其一形而長久乎?

   無成乃無毀,有成必有毀。天地之旣成也,吾知其必有毀也;知其必有毀也,亦知其必複有成也;知其必複有成,亦知其後成之不異于前成也。其日月星辰必複如是,其山川百物必複如是,其君長上下必複如是,其宮室舟車衣服飲食必複如是,猶之相此蜩而知彼蜩之羽如是也,相此菌而知彼菌之輪如是也。夫蜩不孳、菌不實,而其生也古今若一,是又氣之所至,不待傳而傳者也。是知天地非不易形而長久者,亦若蜩菌焉而已矣,亦若果臝鸜鹆焉而已矣。乃人所欲莫如生,所惡莫如死,雖有高明之人,亦自傷不如龜鶴,自歎等于蜉蝣,不察于天地萬物之故,反諸身而自昧焉。是故知道者,鬥酒羔羊以慶友朋而不自慶,被衰圍绖以緻哀于親而不自哀,蓋察乎傳形之常,而知生非創生,死非卒死也。

   天地人物,奚以不窮乎?天地之混辟大矣,必有爲混爲辟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混辟也。物之絶續衆矣,必有爲絕爲續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絶續也。人之死生多矣,必有非生非死者在其中,而後不窮于死生也。孟春中月之夜,爲燈之玩者,以紙爲郛,景[影]旋于裏,或揚斾而過,或鳴钲而過,或甲冑荷戈而過,或乘馬徒步而過,綿綿不絕,何機之巧也。是非獨機之巧,出燈則過者皆止,置燈則過者如飛。其轉而不窮者,有燈以鼓之也。混辟絶續死生之不窮,必有爲之燈者。不然,形敝則已,精亡則已,氣索則已,孰爲傳之而不窮者?

   老氏載魄抱一而能無離,專氣緻柔而能嬰兒,滌除微[玄]覽而能無疵,以之求長生,魂欲上天、魄欲入淵,還魂反魄,合乎自然。是皆逆陰陽之用,竊天地之機,以私其身。于是有人皆死而我獨存者。觀傳形者,順乎氣耳,而機不在焉;得長生者,握其機耳,而道不在焉。

   句彙問于唐子曰:仲尼觀水而歎逝者,其義可得聞乎?唐子曰:善哉問也。時之逝也,日月叠行,晝夜相繼,如馳馬然。世之逝也,自皇以至于帝王,自帝王以至于今茲,如披籍(翻覽書頁)然。人之逝也,少[小]焉而老至,老矣而死至,如過風然。此聖人與衆人同者也。聖人之所以異于衆人者,有形則逝,無形則不逝;順于形者逝,立乎無形者不逝。無古今,無往來,無生死,其斯爲至矣乎!